八十六章(1 / 2)

八十六章

長卿倒沒想那麼多,坦然介紹:“夏秋桐夏小姐,各報紙知名的女作家。”

又望向明秀,“我跟你提過的秀秀,我的——”

“未婚妻”三字尚未出口,手腕便被輕捏了一下。話鋒一轉:“……難為你有空親跑一趟。”

秋桐恍若未聞,並不追問,落落大方伸出手:“這位……怎麼稱呼?貴姓呢?”

她不肯跟他一起喚“秀秀”,是表明一種態度,冷淡而禮貌地不願親昵。

明秀蜻蜓點水般與她握一記:“免貴姓明,明秀。我是《新報》的記者,夏小姐幸會。”

原來這就是讓長卿牽腸掛肚的姑娘。乍一看沒什麼特別,梳瘦月式短發,身量單薄,唯獨一雙大眼睛清靈剔透,黑葡萄似的。報社記者?說來也算半個同行。但長卿願怎麼叫是他的事,與己無幹。

秋桐輕車熟路地把花束插在床頭的花瓶上,披肩滑落了半邊,露出胸前掛著的玉兔瓔珞項圈。

明秀的目光被那晃來晃去的玉兔掛墜牢牢吸住,還未及看清楚,又被擋住。她站在她身側,盯著秋桐黑亮的青絲發呆。後來,秋桐好像感覺到她切切探究的目光,於是偏過頭來瞥了她一眼。

目光刹那間交錯,又若無其事地分開。

有時候命運真的很奇妙,總是在最不可思議的時機帶來晦澀難解的謎題。

明秀終於忍不住脫口問出:“夏小姐可是鎮江人?”

秋桐轉過身,笑盈盈撫了撫發髻,說:“我老家在蘇州呀,來上海多少年了,還帶著點口音,明小姐耳朵真靈光。”

當時老派的大家閨秀多喜歡學蘇州女子妝扮,自榆木上刨出每條寸許寬,一尺來長的薄片,折成四層,在瓷缸內用開水泡出膠,抿在頭發上梳成“蘇州橛”。髻子低低挽起嚲在腦後,用珍珠發網兜起,未嫁的姑娘又在耳旁分出兩束長發垂落肩膀。這樣低垂的式樣傳遍大江南北,相當溫婉宜人。

“哦……原來是這樣。”明秀有點訕訕,找不出別的話敷衍,又不好直接問人家,你脖子上的項圈哪裏來的?

一時陷入沉思。

秋桐放下果籃,毫不見外地揭開食盒蓋子,蹙眉對長卿道:“剩了這麼多?槍傷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好好補養怎麼成?萬一落下病根,以後遇著陰雨天就犯疼。”

長卿笑了笑:“家裏新換的廚娘是川渝人,燉湯不撒鹽,炒菜又總忘不了放辣子,說過多少回也改不過來,我吃著不大應口。”

“也是,辛辣刺激之物到底影響傷口恢複。”秋桐無奈,“老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趕明兒我另做些清淡吃食送來吧。”又笑道:“別看我近年口味愈發淡了,小時候可是無辣不歡,總跟家裏人吃不到一塊兒去。”

長卿自是不敢叨擾,忙推辭:“千萬別這麼麻煩,倒叫我過意不去,橫豎過不了幾天就該出院了。”

明秀詫異地望她一眼,更加迷惑。秋桐美麗的臉龐和印象中的故人重合,怎麼都有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再加上那玉兔掛墜……可惜秋桐一坐下就把披肩裹得嚴實,再難細細分辨。莫非真是自己眼花看錯?記憶裏的寧馨小姐從不吃辣,一碰辛激之物臉上便會長紅點,嚴重時咽喉麻痹連呼吸也困難。曾有一回姆媽不當心,竟讓小姐吃下幾口帶辣子的糟鵝掌,害小姐連夜被送到鎮上救治,還惹老爺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又閑聊片刻,秋桐怕病人費了精神,囑他好好將養便起身告辭,明秀主動提出送她出去,秋桐也沒推拒。

一路無話,臨別前,明秀若有所思道:“我小時候在鎮江認識一個人,跟夏小姐很像。”

秋桐似乎對此毫不感興趣,神情亦很平靜,隻隨口回一句:“是嗎?世上人有相似,也不稀奇。”淡淡道聲再會,轉身頭也不回地坐上黃包車。

明秀目送黃包車遠去,若有所思地籲一口氣。她表現得太若無其事,倒顯得刻意。

當天晚上,明秀就辦好出院手續,拖著病體在報社埋頭寫了一宿,誰也勸不住。再又三天後,一則石破天驚的報道登上《新報》。

大方公司在租界私販大煙土,且受到軍方勢力庇護。這一天大的醜聞被文量才堂而皇之地放在報紙頭條。為保護明秀,他從報紙上撤下了明秀的名字。

呂道涵因此陷入前所未有的“麻煩”。但凡和他有所沾帶的軍方人士一力撇清,立即棄他而自保。迫於輿論壓力,國民黨當局不得不對牽涉此事的軍方高層有所處理。戒煙所遭查封,大方公司上下活動,罰款繳了無數,大把真金白銀隻往火坑裏填。所有生意都被拖進爛泥浜,已經簽署的訂單合約也被迫中止,又麵臨違約賠償,損失難以估量。一時間風雲動蕩,人人自危。

上海哈同路寓所門外,來了個神秘的黑衣人。【哈同路,今銅仁路】

這是座老舊的公館房子,周遭一片死寂。厚重結實的木門,在夜色中顯得森然。濃雲低垂,無星無月的夜幕鋪天蓋地壓下來,教人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