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章(2 / 2)

就這麼所不起眼的舊宅院,卻是大名鼎鼎的“壬申俱樂部”原址,文量才的住所。為了調動各界的愛國熱情,他在這裏發起組織了上海市民地方維持會,成員主要是愛國民族資本家及思想進步的知識分子。在時局還未緊張至此的辰光,俱樂部總是高朋滿座。他們經常在此聚會,商討對付日本侵略的對策,運用一切可調動的資本呼籲國人:“如果畏縮退避,恐仍未能保得身家財產,不如一起奮勇向前,抗戰救國”。

電鈴是壞的,怎麼按也沒動靜。

黑衣人扣響門環,皮手套和袖口相接處,露出一抹白得泛青的皮膚。

好一會兒,響起幾聲咳嗽和遲緩的腳步聲。才開一條縫,應門的老仆就被突然發難的黑衣人抵在牆上。鐵鉗般的胳膊肘壓住脖頸,發不出半點聲音。黑衣人熟練地扳住他的腦袋用力一擰,便是骨骼斷裂的脆響。

老仆掙紮的四肢終於軟軟垂下,像個破布袋子被扔在牆角。

看院的狼狗很警覺,狂吠著從暗處撲來,卻被早有準備的黑衣人拿藥噴了一臉。

悄無聲息地,局麵已全盤被控。

房子不大,隻有兩進。黑衣人閃身繞到後院,一個女仆正捧著臉盆往外潑水,乍然被捂住嘴,槍口頂上腦袋,頓時嚇得神魂俱散,雙腿一軟竟跪倒在地。

黑衣人像個啞巴,始終不曾開口,隻用眼神示意:“人在哪間屋?”

女仆渾身發抖,挪著步子默默把不速之客帶到後進,指了指最左邊的廂房。

黑衣人頓時明白,目標在內。

這次任務不容有失。剛一接到上級密令,哈同路寓所周圍已部署了周密的監視,掌握所有資料。房子有多大,裏麵常住多少人……統統了如指掌。

失去價值的女仆被鎖喉放倒在地,毫無幸免可能。

根據情報,這間房子裏除了二仆人一犬,便隻有文量才夫婦。文量才膝下尚無子嗣,隻有一青梅竹馬的夫人名喚沈秋水,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道人家,不足為慮。

黑衣人輕輕撬開房門,漆黑一片。從懷裏掏出火折打亮,窗下有張很大的銅床。紗帳輕軟,影影綽綽可見兩個相偎的人形。

久經訓練,眼神冷靜的黑衣人握槍的手也滲出一點冷汗。越是到最後關頭,越擔心功虧一簣。

帳子有微微抖動,裏麵的婦人被微光驚醒了。她揉著眼欠身而起,揉著眼撩開紗帳,問:“是來喜嗎?這麼晚了,什麼事?”

沈秋水喚的是家裏女仆的名字,卻不知來喜早已在屋外咽了氣。

槍聲馬上響了。

“砰!”

婦人仰麵倒地橫死,惺忪的眼仍半張著。似猶在夢中,怪異地瞪著這從頭到腳被黑布蒙著的死神。

帳內傳出一聲驚痛的大喊:“秋水!”

文量才撲在亡妻身上大慟,黑衣人抬起手槍指向他,開口發出指令:“閉嘴!舉起手,轉過身去!”

文量才仰麵怒視,才知這殺手竟是個女人,聽聲音還很年輕。

誰也不知道他在枕頭下還藏了把槍,更沒察覺他幾時把那槍偷偷擎在手,一通亂射。

終究還是遲了。黑衣人在高度戒備中,對方剛有異動便即倒地翻滾,堪堪避過致命的子彈,又立時反擊。

文量才被打中腦袋,倒在妻子身上。

黑衣人踉蹌起身,又朝他背心補了三槍,確保萬無一失。

上峰有命,絕不留活口。殺手冷笑一聲,怪隻怪這廝自作自受引火燒身。冒大不韙披露軍方勾結民商私販鴉片,還頻頻在報紙上抨擊政府,當局怎會放過這等不識好歹的迂腐之輩。

都說文量才筆杆如槍,如今死到臨頭,到底是槍比筆好使。

黑衣人做完這些,終於鬆一口氣,摘下頭套——果然是個女人喬裝的。

她一手開啟了電燈掣,下意識地扭頭望了一眼床頭菱花鏡。鏡子裏映出秋桐精致絕美的容顏,和素日溫柔的嬌怯判若兩人,是朵冷酷扭曲的花。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她麻利地撕下一片床單,把右肩的槍傷纏裹住,閃身融進夜色裏。

過幾天,文量才全家被滅門的慘狀不知會被誰最先發現,是否會在《新報》占據頭條呢?那個明秀或許會成為報道此事的主筆,總算又有了個難得的露臉機會。她潛回寓所,冷靜地給自己處理槍傷,忍著痛惡毒地想。

對著鏡子,嘴裏咬緊毛巾,經過酒精消毒的刀片又薄又利,割進雪白嬌嫩的肌膚裏,就像快刀切豆腐。帶血的子彈被挖出來,落在木地板上,連帶一股鮮血汩汩湧出。

她痛得牙關緊咬嘶嘶吸氣,雙目圓睜,卻不曾發出半聲呻吟。

就這麼靠在椅背上緩了好一會兒,牙關一鬆,被咬破的毛巾從嘴裏落下。

直到下半夜,才進浴室清洗過渾身血跡,把染汙的夜行衣全部燒毀。秋桐換好家常衣衫,像一隻鬼,偷偷披上畫好的人皮鑽出來,憎惡每一個迷戀這虛假美豔的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