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章(1 / 3)

八十七章

回到掛滿鏡子的臥房,躲進千百個自己的魅影裏。

秋桐的房間四壁都是封死的牆,向來隻有門沒有窗。並非因為和長卿解釋過的那樣,睡覺怕光,而是出於謹慎。睡在有窗的房間,對一個殺人如麻的特務殺手來說,是危險的。意味著增加暴露身份的可能,會被窺探,被不明勢力監視,甚至會被同行狙殺。

若真有被敵人破門而入的那一天,縱有窗也無路可遁。對無法改變的事,無法避免的後果,隻需要承擔,不必徒勞自欺。

深重的疲憊漸漸碾過四肢百骸。她流了許多血,隻覺渾身發冷。實在太累了,不知不覺中昏沉睡去。

小半生的愛與恨,憂與怖,喜與悲,統統化作迷離亂夢。

她夢見自己回到鎮江老宅的小巷,街角的桂花被雨水打落,散發冰冷甜香。

觸目都是急景凋年。

寧府大門被火熏得黧黑,她仍一眼便認出來。紅漆金環,靜默啞無言。

無人應門,秋桐便不停地敲。一下,又一下。手很痛,整條胳膊都火燒火燎地酸脹,怎麼也不肯停。幾綹濕漉漉的黑發粘在眉眼間,雨水順著麵頰往下流,彙合到下唇,在那微微的凹陷處略停留一瞬才滴下。

暗沉的木門終於打開一線,門口站著個女童。像一隻幼小的鬼魂,執拗地不肯往生輪回,隻揚起潔淨如蓮花的小臉,定定望住自己。女童穿不合身的衣衫,太寬大,下擺和袖子都長長拖在地上,全被雨水洇濕。

成人的姿勢,成人的神情。秋桐認出來,那是十多年前的自己。

她心酸地蹲下身,抱住女童瘦小單薄的身軀,輕聲喚她的名字,寧馨。

女童幽幽在耳畔說:“你去哪裏了?”

這些年輾轉生死,又豈是三言兩語能細說分明。一雙素手染血無數,扒皮拆骨也洗不淨。路遠馬亡,驀然回首已是歸途無望。若日子從頭來過,還能如何揀選?也許都一樣。

被敲門聲驚醒時,外頭的天色正一點一點亮起來。微張開眼,隻覺遍體生涼,有無盡的孤清和單寒。

沒想到大清早來訪的,竟然是明秀。

秋桐蹙眉,不知對方所為何來。仔細鎖好臥室門,方把人請進屋內。既來了便是客,也客氣招待。

右肩槍傷的劇痛一陣緊似一陣,秋桐拎著茶壺的手止不住顫抖。壺嘴磕在茶碗邊,發出叮叮的響動。一晃神,竟碰倒了杯子,滾水潑灑在桌麵。

明秀見狀,忙上前接過那壺:“我自己倒吧……這麼不請自來,真是叨擾了。”又小心問:“夏小姐是生病了嗎?”

秋桐揚起尖俏的下巴,輕描淡寫道:“有點咳嗽罷了,想是昨兒去醫院不小心過了病氣。歇兩天就好,不妨事的。”

可她麵頰太過蒼白,連嘴唇也毫無血色,和昨天簡直判若兩人,實在不能不讓人懷疑是否重恙在身。

明秀仔細看她臉孔,試圖從中找出往昔的音容印記。

秋桐的注意力卻被桌角遺落的那顆子彈牽住,情急之下,捂著胸口咳嗽幾聲,說:“麻煩明小姐幫我拿一下帕子好嗎?真是怠慢了,怪不好意思的。”

趁明秀轉身的當兒,她一腳把那子彈踢進沙發底下。當明秀拿著手帕回來,秋桐已順手把搭在椅背的披肩裹上,擋住了因咳嗽發力而滲出血跡的肩膀。

小圓桌上放著針線籃和繡繃,旁邊還有本攤開的書,用筆勾勒出一行詩句:“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人。”明秀將那一方舊絲帕遞過,視線沿著茶碗輕遊移至她臉上,目不轉睛:“上麵的繡花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