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枯瘦的手指支撐病弱的腦袋,試圖想一想現在的處境。
有時甚至覺得,這摸約隻是個瘮人的噩夢。一覺醒來,她還躺在大宅裏溫暖雕花木床上,有慈愛的爹娘,暖和的衣裳。可無論怎麼努力張大眼睛,還是隻能看見死氣沉沉的一片漆黑。掐一把胳膊,疼。十歲的寧馨,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刻骨的絕望。
就這麼哭著睡,睡了醒,仿佛永遠沒有盡頭。鳥語花香的世界,徹底棄她而去。
外麵驚雷陣陣下起暴雨,雨水順著石板淌下,她用手掬不住,隻能用舌頭舔舐。太渴了,怎麼也喝不夠。玫瑰花瓣一樣嬌嫩的舌尖,在粗糲的石板上磨出血來,混著土渣一起咽下肚。
從來沒有這麼餓過,似有無數隻耗子的利爪在心肝肺腑裏撓抓,一刻不停。
寧馨抓起了腳邊打盹的兔子。雪白的毛已經滾得髒兮兮結成綹,一雙血紅的眼睛,像怪物。
做這件事時,腦子裏是全然空白的。麻木而機械,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究竟打算幹什麼。
隻知道要活下去。活著。
她用顫抖的手把兔子送到嘴邊,張口狠狠咬斷了它的脖子。
溫熱腥鹹的液體湧入喉嚨,熏人欲嘔。兔子四爪瘋狂地踢蹬,在寧馨臉上劃出血痕。她全無感覺,隻是想吐,腸胃翻江倒海地抽搐。
原來生肉這麼韌,咬不動,要很用力才能撕開。
兔兒的身體漸漸停止掙紮,最後一絲熱氣兒隨著被啜幹的血消散殆盡。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寧馨一口一口,艱難地把這腥臭血肉吞咽下肚,其稠如粥。
暴雨過後因不透風,暗道裏濕熱更甚。到處都彌漫著難以名狀的氣味,血腥、腐臭、人和動物的排泄物混合在一起,漚成暗無天日的人間煉獄。
很多年後,寧馨才知道那條暗道通往仙鶴山,是一處林蔭繁茂人跡罕至的所在。
此山峰巒奇絕林木豐盛,四季草藥遍生。尤其夏、秋之際,常有附近村民前來采連翹、拾蟬蛻,賣到藥鋪貼補家計。
也是命不該絕,一對貨郎夫婦路經此地歇腳,忽聞微弱的哭聲斷斷續續。
撥開橫生的雜草,赫然見被一塊大石堵住的洞口。貨郎抽出防身的柴刀砍斷藤蔓,跟婦人一起合力把那石板掀開。
一陣難以描述的濃烈臭味湧出來,熏得人眼睛疼。
再仔細瞧。
咦?是個縮成一團的女娃娃。
全身血糊糊的,光著腳,哭得隻有進氣沒出氣。地上糊了些漿汁,豆腐一樣,那是兔子的腦漿。腐爛的皮毛被丟在一旁,還夾雜幾撮零星的白毛。
貨郎夫婦驚駭莫名,無從深究。
山野村夫哪見過這陣仗,嚇得倒退三步,“莫不是山鬼?啐!”
婦人壯著膽子上前把奄奄一息的“山鬼”翻個身,上下打量。
突如其來的光太強烈,寧馨睜不開眼,淚珠子止不住地糊了滿臉,滿頭滿臉都是幹涸的血,虛弱地喚:“娘……”
會說人話,應該不是山鬼。但山裏怎會有這麼一條暗道,裏麵還封了個活生生的小女娃。
貨郎點起旱煙袋嘬兩口,皺眉斥那婦人:“放下吧,誰知沾惹什麼禍,還是別管閑事。”
他把柴刀丟進竹筐,催促道:“走哇!一會兒萬一撞見人,說不清楚!”
“當家的——”婦人眼珠轉了兩轉,“咱們把她帶上吧,是個女娃娃呀!”
“去你媽的!撿個女娃幹嘛?要是個小子,還能幫著幹點活兒!”
“好歹也是條命呀!”婦人歎一口氣,從水囊裏倒出點水來浸濕帕子,在女娃臉上胡亂抹擦幾把。
“瞧,長得多好看,細皮嫩肉的,說不定是個富貴人家的女娃。”
“你別張嘴胡謅,那富貴人家的貓兒狗兒都金貴著呢,就狠心不要她?還封死在山裏頭!這事不對路,你少惹麻煩。”
也是,好端端的人家,怎會把姑娘丟在荒山野嶺。哭得嗓子都啞了,人也快沒氣兒了。
那婦人顧不得和當家的爭持,隻手忙腳亂把寧馨身上的項圈、玉佩、鐲子等物扒下來揣進懷裏,激動得話也說不利索:“我的老天爺呀!可算開了眼,這輩子別說見,連摸也沒摸過這麼多寶貝!”
唯獨那一身考究的綢緞衣裳已被血染汙,刮得破破爛爛不能再要,才勉強作罷。
依婦人的意思,這女娃娃好歹也給他們送了一大堆金銀首飾。賣掉換錢,夠兩口子吃穿好些年還有盈餘。不如順帶把人捎上,帶下山找個郎中看看,若能救活也算她造化。若拿了就走,跟挖墳掘墓發死人財有什麼區別?太損陰德,是要遭報應的。
貨郎悶頭抽完一袋煙,在鞋底子上把灰磕了磕,把瘦得隻剩一把骨的寧馨扛在背上,邊走邊罵他婆娘:“就你整天神叨叨,盡給我找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