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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章

寧府被宋文廷一把大火燒得片瓦無存,更派兵把守住所有出口,連狗洞都不放過,宅子裏的人插翅難逃。

但寧家的家主向來知道,為了應付兵荒馬亂的年月,祖宅裏還有一條祖輩留下的逃生密道。寧老爺本打算讓夫人帶著孩子趕緊走,自己則拚上一條老命也要和祖宅共存亡,不料忠貞的寧夫人卻誓要與丈夫共生死。

看府護院的下人能找到的武器隻有菜刀和棍棒,壓根不是那幫兵痞的對手。強弱懸殊的對峙毫無懸念可言,很快便死傷大片。寧老爺帶著剩餘的所有家仆試圖突圍,被宋文廷一槍穿喉,當場斃命。

為虎作倀引來這場橫禍的明旺堂,竟還試圖侮辱風韻猶存的寧夫人。

這潑皮嗜賭成性,屢次借印子錢去填那賭賬的窟窿,扒了東牆也補不上西牆,漸漸把歪主意打到寧府頭上。見閨女明秀在寧家給小姐陪讀,活兒做得尚算安穩,且寧老爺也是個和善憐下的,便屢次借著女兒的由頭去打秋風。

寧老爺瞧著明秀還是個孩子,早早被逼死了親娘,爹又是個不成器的混賬行子,心下不忍,也不多計較。明旺堂嚐到甜頭,愈發得寸進尺。每回雖借得不多,一來二去,加起來也積欠不少,全成了壞賬。寧府上下多嫌著他,寧夫人縱是再好脾氣,也難免因此多給明秀甩幾回臉色。

有道是救急不救窮,更何況賭債糊塗賬。為斷絕明旺堂這頭念想,寧老爺吩咐下去從此不許他上門,再耍無賴便亂棒子打出去。

沒想到當初一念之仁,竟釀成如此大禍。

明旺堂惱羞成怒,隻苦於寧府家大業大,一時奈何不得。天隨人願,軍閥頭子宋文廷恰在此時率兵駐紮鎮江。

鄉紳富戶懼其權勢,紛紛遞帖子拜謁示好。唯寧老爺脾氣耿介,自恃書香清流,不屑作此趨炎附勢之舉。但凡有人來勸,反被他一同怒罵:“什麼帥爺,都是群拿著燒火棍的匪寇!青天白日橫行鄉裏,地皮刮去三尺不過為搶幾個錢,跟強盜有什麼區別?老夫年紀大了,折不下這老腰。誰願奉承隻管去,自己跪得久了,見旁人還站著便要跳腳!”

幾句沒遮攔的氣話繞幾道彎傳到宋文廷耳朵裏,氣得他兩眼發黑。

這邊廂,明旺堂動已絞盡腦汁跟駐防的兵痞搭上話,又不吝散煙請酒,終於鑽營到宋文廷手下一個副官跟前。他鼓起三寸不爛之舌,把那寧府的富貴誇口得天花亂墜。什麼仆婢錦衣綾羅,金銀滿箱不在話下,更拿親生女兒賭咒發誓:“便是那府裏小姐的丫環,嬌養得也比尋常富戶家的小姐還要金貴呀!”

宋文廷因財起意,也惱寧老爺自視清高,便把要向寧家“籌集”的錢糧款項足足多添了三倍。

寧老爺不是財神爺,上哪裏憑空給他變出這許多銀子糧食?便是打算忍一時之辱破財消災也力有不逮,再加上明旺堂一力地煽風點火,這才引來殺生之禍。

明旺堂衣著狗仗人勢,咄咄相逼。寧夫人不堪受辱,絕望中投井自溺,追隨亡夫而去。

寧府上下哭號震天,直如修羅煉獄。寧馨被奶母抱走,趁亂塞進地窖蓋上木蓋。剛搬來柴草把那洞口遮掩好,就被嗆人的煙霧熏暈在地。

待火勢漸緩,兵丁們進來清場。宋文廷下令滅口,若發現還有活的當場補槍,若有值錢之物尚未損毀盡管往外拿。

寧馨懷裏抱著小兔兒,瑟縮在漆黑一片的地窖裏,聽見外頭不斷傳來瘮人的慘叫。

滅門令下,雞犬不留。奶媽到底沒能幸免,她被搜院的兵痞用涼水潑醒,遭受慘無人道的強暴,又被殘忍虐殺。就死在遮掩地窖的柴草堆上,直到咽氣也沒挪動分毫。

鮮血順著蓋板縫隙淋漓淌下,又腥又熱,澆了寧馨滿頭滿臉。她隻能一邊發抖,一邊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哭出聲音。

等外麵恢複一片死寂,又不知過了多久,她開始順著地道往外爬。

狹窄的甬道,又濕又悶,十歲的女孩身量瘦小,也隻能勉強站直身子。寧馨早已嚇到手腳發軟,被巨大的恐懼包圍,慌亂如爬了滿身的螞蟻。

逃。逃。逃。把身後潑天的殺戮和鮮血遠遠撇下。

暗道沒有分岔,她隻需沿著一個方向盲目地跌撞,終於也到了盡頭。

眼睛適應了黑暗,才能察覺石板縫隙裏泄露的一絲微光。外麵想必已天光大亮。

寧馨伸手去推,胳膊被碎石土坷擦傷,留下大大小小的傷口,也渾然不覺疼痛。推一下,紋絲未動。把整個身子傾斜,用肩膀抵在石塊上尋找著力的地方,還是不行。那石板塵封多年從未開啟,連縫隙都被雜草藤蔓填滿。身單力弱的小姑娘,無論如何也難撼動分毫。

終於崩潰大哭。一隻小小的,走投無路的困獸。

伏在地上哭得頭痛欲裂,又冷又怕,漸漸昏睡過去。臉龐傳來毛茸茸的觸感,她猛地驚醒,發現那隻被遺忘的小兔。

沒有食物,沒有水,她甚至連鞋也未穿,裸著一雙冰冷的腳,隻有懷裏的兔兒能帶來一絲溫暖。

寧馨徹底失去時間的概念,困在晨昏莫辨的地道裏,渾身一時滾燙一時冷得哆嗦。口幹舌燥,連嗓子也鑽心地疼。她知道自己的生病了,或許會渴死餓死。兔子掙出懷抱,無動於衷地啃食石板縫裏的草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