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蓴味園之聚,老六事先遣小九出去打聽附近“絳跗仙館”的對頭花小寶什麼排場。不知是得回來的消息有誤,還是遭人從中挑唆,臨碰頭之際,老六發現自己身上精心準備的衣衫竟跟花小寶身邊的使喚丫頭撞了料子。被眾人嘲笑議論不說,還被花小寶借機好一通譏諷。
老六自覺大丟臉麵,回去便把那身上等煙雨綢的褂裙生生絞成碎片,到貝錦玉跟前梨花帶雨一通哭訴,口口聲聲丟了富春樓的臉。
貝錦玉瞧著小九就頭疼,罰自然是要罰的,罰過之後卻不得不想法子她另作安排。
原本把她放在當紅清倌兒房裏,是好教她多學規矩,舉止做派也能耳濡目染有所長進,方便進一步調教。老六死活不肯再留用,別的姑娘顧忌老六,也都不願要。
小九是花錢買來的人,打死容易,辭去卻不能夠,白花花的銀洋不能打水漂。若隻當個仆傭使喚,不學琵琶不會唱,又是一雙大腳,將來再年長些,誰還能瞧得上?自然更不合算。富春樓裏的娘姨,又得是嫁過丈夫的婦人才能做,小姑娘應付不來。思來想去,便先打發她去廚房幫工。富春樓後廚雇了兩位本幫菜名廚,各自都有自帶的廚娘,硬塞進去的小九,隻能當打下手的粗使丫頭。
誰知就連這個,她也做不好。
廚房整日宰活雞活鴨,剖魚剁肉,再怎麼收拾也難掩血腥。人都說小九這丫頭莫不是胎裏素,要麼就是天生受苦的命,半點葷腥都沾不得。富春樓排場闊大,連供給下人的飲食絕不含糊,可她整日隻肯吃些青菜豆腐,哪怕湯裏帶幾滴葷油也能吐個昏天黑地,倒地抽搐不止,尤其看不了殺兔子。
貝錦玉實在沒法,發狠把她帶在身邊親自調教。小九給剪了齊眉的劉海,挽起的雙髻也拆開並攏成一根辮子垂在腦後,活脫脫一副下手丫頭打扮,跟有體麵大房丫環不可同日而語。
她和其餘十幾個鄉下買來的下手丫頭擠在一樓狹窄的小房間裏,伺候得晚了,回去連塊側躺的床位都輪不上。有重物得搬,無論端送多燙的茶水邊爐,哪怕腳底下碎步走得飛一般,上半身也要穩穩當當,半點湯水不許灑。
自從到了貝錦玉身邊伺候,小九更加小心謹慎,步步都怕行差踏錯。她向來話少手穩,又擅觀人顏色,無論心裏多少苦楚,嘴角總掛著甜甜的笑模樣。常年隻肯吃素的緣故,身量纖瘦窈窕,肌膚尤其清瑩白潤,連貝錦玉也開始覺著這丫頭愈發出落得溫婉俏麗。
自從無意中發現她還能識文斷字,雖對貨郎之女的來曆說辭起了疑心,也懶怠追究,半年後就把小九提了大房丫環,想栽培成個伶俐得用之人。小九從此更用心伺候,終於熬到下手丫頭們想也不敢想的體麵——成了富春樓唯一沒纏過足的琵琶伎。
如此消磨數年餘,小九長到十五歲。穿貝錦玉給她新裁的時興衣裳,插著釵環,滿身絲光綢氣。懷抱琵琶半遮麵,端地出落成個美人。
若沒遇見他,或許下半生也就這麼稀裏糊塗地順水而過。從侍房丫頭,給提拔成小倌人。由娼而伶,由伶而妓……等年歲再大些,被贖出從良當個妾或外宅。若過得不自在,亦可效仿貝錦玉一再出山,執掌千紅窟。
至於下場,富春樓的姑娘們今朝有酒今朝醉,向來不大放在心上。既入了這一行,就是命如浮萍,再怎麼綢繆也沒多大用處。不許人間見白頭,大抵是因為在紅顏消磨之前,已經埋入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