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章(2 / 2)

不多時,一個大丫環捧著茶盤入內。還沒走近,邱五爺半閉著眼道:“小九兒端過來吧。”

小九無奈,隻得放下琵琶,接過那茶盤朝床邊走去。她的一雙天足,穿了最柔軟精致的繡鞋,踩在地麵不發出任何聲響。貓兒一般,躡手躡足地靠近。

她彎腰放下茶盞,他的目光則牢牢粘在她的腳上,沿著修長筆直的腿往上移,最後停在臉龐。雪白尖芽的下巴,眼簾低垂。

邱五爺呷一口茶,斜睨著眼問:“新來的?瞧著和其他姑娘兒不大一樣。”

貝錦玉說:“幾年前娘姨在鄉下買來的大腳丫頭,長成這麼個醜模樣,個子又高,還害我花了好大一筆銀子錢!也不知道啥時候能賺回來,眼看是白折了。”

邱五爺又問:“多大了?”

貝錦玉待要答,轉念一琢磨,拿扇子拍打小九的後臀:“五爺問你呢,啞巴啦?自己回話。”

邱五爺的眼睛始終緊盯著她,小九抿了抿發幹的唇,低聲道:“十七了。”

“哪裏有十七的樣子?!”話還未落,胳膊已挨了貝錦玉一記掐:“十五就說十五,咱們這兒不作興算虛歲。重說!平時的笑模樣哪兒去啦,再哭喪個臉把客人攪得沒了興致,賠我錢!”

小九肩膀輕輕顫抖著,勉力挽起嘴角,“回邱五爺,我今年十五。”

邱五爺滿意了,“長得福相,挺喜慶的模樣。”

貝錦玉歎了口氣,邊捏肩膀邊訴起苦來:“她爹娘是一對不中用的,閨女生了重病沒錢治,眼看要撂在醫館裏等死。我也是一時好心,否則哪會買下這麼個醜丫頭?年歲大了,要多難管教就有多難管教!有心提拔她當個小倌人,偏生一雙大腳,連那些南京土佬客都瞧不上!要不是看她一手琵琶學得還行……唉,以後一年比一年大了,娘姨做不成,琵琶也沒法彈,終究不曉得怎麼了局。”

小九羞惱得不行,仍隻得靜靜站在一側,連氣都不敢喘。貝錦玉不發話,她是不能擅自離開的。

直到邱五爺說了句:“行啦,別訓起來沒完,倒嚇著小姑娘。叫她下去吧,咱們說幾句貼心話。”

貝錦玉順水推舟瞟了眼小九,厲聲讓她別杵在跟前礙眼。

小九如蒙大赦,轉身快步離開。剛掩上房門,便聽見裏麵貝錦玉驚叫一聲:“那怎麼行!這樣的粗胚子,沒得壞了看官的興致!海上名花各樣,哪個不比她強?傳揚出去,倒讓人嫌咱們書寓不夠高雅品味!”

她不敢偷聽,暗暗禱告這晦澀私語跟自己無關。越想越心慌,一扭身子飛快地跑下樓。剛跨過黑洞洞的門廊,迎麵撞上一個頎長的青年。

手裏的托盤落在地上,瓷盞哐啷砸得粉碎,聽在耳裏也蓋不過咚咚如擂鼓的心跳聲。

青年西裝筆挺,見有個黑咕隆咚的影兒撲出來,當即靈巧地閃身。無奈門廊太窄,還是被灑出的茶水潑濕了前襟。他納悶地望著她蒼白驚恐的臉,未及發問,便見這莽撞冒失的丫環頭也不回跑掉了。

提心吊膽過了數日,該來的終究躲不掉。富春樓的姑娘,早晚有這麼一天。

邱五爺有意收了小九,給出三百塊光洋的身價。

貝錦玉一開始並不同意,奇貨可居起來。一來二去地又足足添了一百,才鬆口答允。她本意是把人照舊留在富春樓,跟掛牌的姑娘們一樣單獨撥給一間房,添一個丫環倆娘姨伺候。等哪天邱五爺膩味了丟開手去,還能接別的客。誰知邱五爺卻說,自己不適應上海的氣候,不日將遷居天津,到時便要把小九一同帶走。

態度是說一不二的強硬,贖身價加到六百,已經頂天了。貝錦玉舍不得放掉這口肥肉,尋思過了這村沒這店,萬一真砸手裏了更不劃算,遂痛快應允。

從那天起,小九再也不用端茶送水,也不必躲在屏風後頭彈詞唱曲。她成了一個有娘姨和丫環伺候的“小姐”。她的房間雖沒有其他姑娘的寬敞,布置得也很精致用心。窗簾是上等的天鵝絨,胭脂水粉自不消說是挑最好的,竟還有水晶流蘇吊燈和西洋座鍾,連馬桶都熏過香。

小九恍恍惚惚,六神不寧。又想起小時候在家的辰光,那會子她是寧府唯一的大小姐,老爺的掌上明珠,吃穿用度不比富春樓最當紅的姑娘差。可是給老太監買了去當個玩物……不不不,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忍辱負重數年,在富春樓活得小心翼翼,隻盼悄無聲息平靜度日,結果竟變成這樣。

貝錦玉見她不情不願的模樣,戳著腦門子教訓:“哭喪著臉幹什麼,邱五爺最喜歡看你笑,平日裏不是很會笑麼?再不用做使喚丫頭,是好事一樁,鋪床疊被倒馬桶都有旁人幹了,還有什麼不滿足!”

不料小九突然直挺挺跪下去,一言不發開始咚咚磕起頭來,兩個娘姨嚇了一跳,連忙去攙:“小姐哎!可不能這麼作踐臉麵,腦袋磕破了可怎麼好!”

小九眉間擦破了塊皮,紅印子底下滲出血來,仰頭看著貝錦玉:“我不願意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