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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章

長卿聽到這裏,突然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重新選擇?做錯的事不能重來,死掉的人也不會複生。但他敏銳地從中抓住了一個重點,呂道涵要重新做選擇,所以到自己麵前來出賣一直以來的同謀孫歧人。這意味著,他已決定向孫歧人倒戈,才必須占據先機,先下手為強。

呂道涵是無利不起早之輩,從不會浪費時間做沒意義的事,也不可能純粹出於良心的愧疚而一時衝動地揭發。

當徹底看透了一個人內心的欲望,他的目的就很好判斷了。呂道涵不留餘地地把一切推到孫歧人身上,無非是想借刀殺人,利用長卿除掉這個已經對他造成威脅的盟友。

看來他這個新任商界龍首的價值,在黨國利益集團的考量裏,已經大打折扣,隨時可能被棄如敝履。他在岌岌可危的情況裏,決定自保。又或許,是有更大的所圖,孫歧人所代表的利益方便成了他不得不除掉的絆腳石。

這場圖謀必定凶險萬分,會是什麼呢?

短短幾分鍾,長卿在沉默裏飛速捋清龐雜的枝節,眼前突然一亮。

日本人!

以呂道涵今時今日的地位,隻有這個從不露在明麵上卻讓所有勢力都忌憚的幕後黑手,才有可能取代孫歧人成為他更想要依仗的大樹。

一個商會理事會長算不得什麼,風光如宋文廷,還不是說殺就被殺了。宋文廷也是深知這一點,才會不擇手段地試圖躋身政界,不惜為此跟日本人勾結,卻因此讓殺身之禍提前到來。

呂道涵從來狂悖自信,殘忍的同時,也是個冷靜縝密的瘋子。宋文廷做不到的事,他從不懷疑自己能夠做得更完美。隻有走上宋文廷的老路,孫歧人才會成為他此刻最大的威脅。

如此一來,他的所作所為就全都說得通了。

長卿心頭冷笑不已,真是打得一手精刮的如意算盤。他要借自己的手除掉孫歧人,不管誰勝誰敗,他都劃算。若孫歧人死,則下一個就輪到長卿,他可順理成章再吞並同孚。反之,若長卿死在孫歧人手裏,同孚一樣是呂家囊中之物,不愁找不到肯賣命的人繼續替他解決孫歧人。

呂道涵定定注視著長卿冰冷的麵容,詫異於他此刻的平靜,“你的反應,跟我想象中不大一樣。”

他不喜歡超出掌控的意外發生,也不喜歡出乎意料的對手,那會讓他本能地察覺到危險。呂道涵已經準備接受長卿的憤怒、悲傷和指責,甚至是泄憤地廝打,然而這些都沒有發生。他第一次發現,自己還沒有準備好這個從小一起長大自以為了如指掌的男人帶來的變數。

長卿無動於衷地說,“沒有人是一成不變的,尤其在經過了這一切之後。你不也一樣?”

他從他身邊走過,錯肩的刹那,頓了一頓。

時間也配合他的步伐,凝固,沉寂。最終這停頓被打破,長卿繼續道:“希望你下次選擇曝露秘密的時候,不要再把地方選在她墓前。”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不要著急。一生當中,還會有更不齒的隱秘,更令人不忍直視的殘酷在等著自己。此時此刻,絕不是他倆之間最終的對決。

長卿懷揣著這些難以啟齒的隱衷,回到同孚商行,獨自在會議室待了兩天兩夜。秘書送來餐食,就隨意吃兩口。雖然吃的很少,但都準時規律。困了便伏案而眠,下巴冒出泛青的硬茬。

他召開全體會議,簡單地公布了幾個決定:

1.由於商行目前債台高築,原料已出現供應短缺,大部分工廠暫時關停。至於何時恢複生產,現在還無法確定。

2.開始拍賣部分商船抵償債務。

3.蠶繭采買出現重大紕漏導致損失慘重,杜康年被解雇。

第二天,整個上海灘都會知道同孚的淪落。這些消息被登在報紙上,引起猜測紛紜。明秀在醫院治療期間,每天都能看到新進展,其中卻找不出關於宋長卿的任何蛛絲馬跡。她放下報紙,無意識地撥弄窗台上的花草,心知這一切已經跟自己沒有關係。

洶湧的回憶,總在這樣的雨天卷土重來。她想起長卿曾親密地抱著她,在耳畔柔柔調笑,“你說我怎麼就這麼沒出息呢,就喜歡看你冷冷淡淡總給自己找別扭的樣兒。不管有再糟糕的事發生,也還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倔脾氣,好像在說,就算有更糟的事,也已經準備好了。”

比失去你更糟糕的,大概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失去。她悵然歎息,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臉。

好不容易捱到出院的那天,明秀撞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一堆醫護人員推著滑輪病床從走廊匆匆而過,哭叫掙紮的女人躺在上麵被送往急救手術室,旁邊還跟著個看起來粗苯的鄉下女仆,嘴裏不住念著:“作孽喲……作孽喲……”

一閃而過的瞬間,明秀看見那女人青腫的臉,隻覺有點眼熟,一下子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她下意識跟了過去,短短幾十米的距離,那女人把輸液針從手上拔下來三回,好幾個人手忙腳亂也按不住。她散落的頭發像一張纏亂的網,罩在布滿了慌張和恐懼的雪白麵孔上,聲音不住打顫,一邊掙紮還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喊:“求求你們……我不要他!我不要他!最好連我一起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