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章(1 / 3)

一百章

最後一絲霞光也被拖入黑暗。

孫歧人抱著秋桐的屍體漸行漸遠。他對著眼前越來越濃重的暮色,在心裏默默地說:“你曾經問過我,把你當成什麼。你對我而言,不僅僅是部下,不僅僅是盟友,也不僅僅是黨國最優秀的特工。我真蠢,隻有到失去的那刻,才明白自己擁有過什麼。”

即使說出來也沒人會相信的話,隻能在沒有聽眾的時候,對著茫茫曠野傾吐。而唯一會在意的人,已經再也聽不見。

“我和你一樣,從小就成了孤兒。我一直覺得,隻有斬斷無謂的情感羈絆,才能成就非凡的功業。故意對你冷漠,是害怕你會成為我的弱點,讓我變成一個恐懼死亡,患得患失的凡人。現在才知道,正因為有你在,我才會有所珍惜,不會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無家可歸的獨夫。失去你,我將徹底變成鬥爭中的困獸,無論走得多遠,爬得再高,也無人分享我的榮耀和喜悅。”

他到此刻方才明白,原來她一直是他的界線。可是今天,他親手摧毀了這份羈絆,一壺再也無法回頭了。

明秀咬緊唇,定定地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巨大的悲傷讓她失去思考的力氣,整個人搖搖欲墜。

肩頭忽而一暖,長卿悵然地把她攬進懷裏,柔聲說:“讓孫歧人帶她走吧。我想,這也是寧馨的願望。”他沒有再稱呼秋桐,而是喚回她本來的名姓。不繼續趕盡殺絕,已經是他此刻能做出最大的讓步,也是對明秀這份姐妹之情的尊重和體諒。

是非恩怨轉頭空,上一輩的血債至此清償。

腳下像踩著兩團棉花,不知怎麼回的家。明秀渾身虛脫地倒進沙發,做了一個漫長又古怪的夢。

夢裏的寧馨還是小姑娘,自己也隻十來歲模樣。她們從寧府的私塾裏溜出來,沿著後巷的青石板路往外跑。沿途是熟悉的風景,小河流水潺潺,垂柳在微風中擺蕩。漫天楊花似雪,在天地間孤零零地紛揚。

兩個女孩兒拉著手一個勁兒地奔跑,驚擾了飛絮的纏綿。明明有著和煦的陽光,明秀卻覺得寧馨的手像一塊不化的寒冰,越來越涼。終於到石拱橋下,才停住腳步。過了這座橋,就能沿著路離開小鎮。不管多貪玩,或對河對岸的世界有多好奇,她們從來都是停在橋的這一邊,絕不越界。

可這次不同。寧馨沒有像記憶裏的那樣駐足折返,而是鬆開她的手,緩緩走到拱橋上。她站在夕陽下回首一笑,眼中倒映出蒼穹的光。那是明秀全然陌生的光彩,輕鬆又決然。明秀在夢中慌亂地喚:“寧馨——”

寧馨嬌俏地揚起嘴角,說出一句讖言:“桂樹久不實,黃雀巢其顛。”說完便扭頭跑遠,把夢中的風景全拋在身後,去了明秀再也追不到的地方。

隨著她的離去,夕照飛快地黯淡消亡。她們就此隔絕在生與死的邊界上。

盛夏的天氣變化多端,午夜又下起暴雨。

一道閃電橫空劈下,明秀大叫著驚醒,看見一個人影靜坐在黑暗中,一動不動。

慌亂的動靜把長卿的神思拉回,忙過來安撫,不住地對她說:“有我在。”

他心痛不已,一橫心將她緊緊擁住。明明是悶熱的雨夜,她裹著被子還是不受控製地顫抖。

“你心裏難過,就哭出來。”

過了很久,明秀的顫抖才在他的臂彎裏逐漸平息。她沒有哭,仿佛連呼吸都沒有力氣,安靜得可怕。伴隨轟隆雷聲,夢遊似地說:“去墓園的路上,我就一直有感覺,這可能是我見她的最後一麵。臨行前,她也是這麼握著我的手說,‘你和長卿一直那麼接近,卻始終沒辦法在一起。之前是因為我的緣故,以後不會了。再堅定的道路,也需要找一個能夠讓你堅強,能與他互相扶持的人一起走下去,才不會被高處的寒冷擊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