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卿沒力氣再跟她爭,閉著眼喃喃地說:“也行吧,那明天咱們早點起來。我想一起去拍張結婚照,雖然還沒來得及登記,照片總要有一張……我答應過你的。臨去之前把這件事辦了,也少一樁遺憾……”
明秀被他說得心驚肉跳,背上粘膩的汗一陣陣地滲透了紗衫。拿扇子輕拍他胳膊一記:“又口沒遮攔!瞎說什麼呢,他們要不肯放人,咱們就再想別的法子,你一定要給我毫發無傷的回來!”
是擔心他,也是安慰自己。身畔的鼻息漸漸勻停,他已沉寂下來睡著了。她摸摸他的額頭,溫度正常。借著窗簾縫隙透出的光,描摹心愛之人的輪廓。修長的眉,鼻梁挺直,淩亂的劉海散落在額邊,還是初見時的模樣。
長卿嘴裏含糊地喚了聲秀秀,翻個身繼續沉睡。明秀累透了,還是舍不得睡,生怕看一眼就少一眼。現在回想起來,那些分分合合小打小鬧的日子反倒是幸福的。
槍戰、冤獄、罷工……一起經曆了那麼多,真是萬水千山的波折。他學會了體諒,用積極的方式去爭取變革,她也學會了遷就和退讓。
局勢越來越凶險,國家和個人命運前路未卜,何以家為?他們肩上都扛著必須承擔的責任。戰爭麵前,兒女情長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唯一慶幸的是,他們始終彼此相愛。也許等戰爭結束,一切都能重新開始。像他說過的那樣,找一個遠離上海的地方平靜度日,子孫滿堂。白發蒼蒼的時候,可以笑著和後輩細數這些回憶。
明秀想著想著,倚在他身邊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天剛蒙蒙亮,醒來脖子後頭全是汗。長卿已經洗過澡,新換一件白襯衫,也刮了胡子,臉上有一股清冷的牙膏氣味。明秀洗漱過後,換上一件半新的月白竹布旗袍,兩人挽著手出門去。
他們下了電車沿著豐和路一直走,沿街竟找不到一家營業的照相館。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半開半掩的“永昌相館”。照相是個舶來品,“蓋映像之道,始創於外洋”,當時很多照相館的照片卡紙上都印有“西法映相”字樣,也是招徠顧客的一種手段。世道大亂以後,抵製洋貨的運動隔三差五就要鬧一場,許多照相館受到波及,不得不關門歇業。
背景是彩繪的,一張軟軟的布簾子垂下來,畫上假山假石,亭台樓閣。高腳幾上擺一盆長春花,枝條軟軟地垂下來。
按當時流行的結婚照拍法,明秀坐在椅子上,雙手交疊放在腿上,長卿站在她身側。照相的拿著鎂光燈,把腦袋從黑布罩裏伸出來指揮:“先生您再靠過來點,對,往右邊站站。”
“砰”地白光一閃,畫麵凝固。
長卿問拍照的:“照片什麼時候能取?”
“很快,五、六天就行。先生急著要啊?”
“倒不著急,你把顏色塗仔細些。”
明秀望他一眼,稍覺安心。他不著急,是因為彼此還有很長遠的以後。
“是是是。”照相的興奮地接過鈔票,邊點數邊說:“先生您放心好咧,保管滿意!”哈著腰,非常熱切地搭話:“結婚照嘛,一輩子一回的大事,哪能糊弄。”
忽聞一陣嘈雜,緊接著是刺耳的玻璃碎裂聲。
三人都怔住。
“糟啦!”照相的一拍大腿,最先反應過來:“一定是櫥裏那張東洋舞女的照片又被砸了!你倆趕緊從後門走吧,跟他們有理說不清!快快快!”
憤怒的呐喊從前邊傳來:“抵製日貨!不做亡國奴!打倒狗漢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