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章(1 / 2)

一百零八章

憲兵隊機關在陸家嘴花園石橋邊,原是當地紳商陳桂春的舊宅,被占用後成了專門關押和迫害抗日誌士的地方。

明秀五內如焚苦等到天黑,也沒見長卿出來。

持槍站崗的日本兵換了一撥又一撥,個個麵部表情,橫冷著一張臉監視往來行人。緊閉的大鐵門像怪獸黑洞洞的大口,吞沒一切。

那門偶爾打開一次,駛出幾輛神神秘秘的汽車,車窗都被布簾遮得嚴實。明秀在街對麵踮著腳往裏探,望眼欲穿,還是什麼都瞧不見。

她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他肯定是被日本人扣住了。

這麼幹等下去不是辦法。明秀一跺腳,招手喚了輛黃包車:“去平濟利路,快點!”

誰知又撲了個空。

總是臊眉耷眼的小扁擔,如今已是幫主身邊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一代新人換舊人。經見得多了,眼色機靈嘴也活泛,一眼認出門口跟守衛糾纏的女子,忙上前去把保鏢喝退,好言賠笑道:“明秀姐,小山爺一大早就出去了,真不在屋裏。是上禮拜就接的帖子,實在推不過,也沒說什麼時候回來。這麼著,有什麼急事你留個口信,我一準兒把話帶到,耽誤不了。”

思學取代洪春寶成了一幫之主後,舊日親近的弟兄仍願以“小山爺”稱之,叫順嘴了一時半會改不過來,他也似乎很願意聽到這個稱呼,仿佛為提醒自己是如何一步一個血腳印爬上如今地位。為避免覆轍,甚至直接撤了分堂堂主這個職務,把所有勢力調配全部集中在自己手上,絕不輕易分權,提防禍起蕭牆。

明秀心知,這道門是輕易進不去了。

一步一步往前走著,不曉得該去哪裏。身後街市人聲雜遝細碎,學生遊行的聲浪還在起起伏伏。

董思學在巨籟達路的花園洋樓上憑窗遠眺,路燈下湧過一支激昂的隊伍。這是公租界範圍,很快便有憲兵隊出來驅散,人群推搡扭打亂作一團。隔著老遠,呐喊聲漸杳,朦朧而不真切,就像無聲的默片。

大廳內燈火輝煌,這天是蘊儀生日,呂道涵借口為夫人慶生,大操大辦了這場晚宴。至於目的麼,大夥兒心知肚明,無非是籠絡各方勢力。

受邀到場的來賓個個衣冠齊楚,華北政務委員會情報局長、滿洲事務部大臣、日本大使館參事官、實業部總長、工部局局長……還有上海灘第一幫派洪春幫幫主董思學。

帶來的禮物都是難得一見的珍品,有些直接奉上巨額禮券。

鎂光燈閃個不停,呂道涵在不同的要員間周旋,陶醉在他的權力和欲望中。

夜色闌珊處,幾對翩翩擁舞的身影隨著鋼琴曲子慵懶搖擺。呂道涵終於從人群中抽身,端兩杯白蘭地踱到陽台上,遞一杯給思學。

眼尾瞥一記遠處街頭奔逃四散的學生,淡淡道:“書生意氣,終究成不了氣候。”

思學把酒杯放在欄杆石台上:“國家不爭氣,才讓日本走狗得勢逞猖狂。這洋酒不便宜,可惜我喝不慣。”

呂道涵聞言,仰頭飲了半杯,笑說:“中國現在有什麼?沒有人,沒有文化,沒有槍,求全共存,不失為權宜的上策。人命不值錢,死多少也不過一發炮彈底下的灰。到底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呀……洪春幫現在如日中天,小山爺手底下少說也有上萬號弟兄吧?”

樹大招風,這麼一支龐大的暗地勢力,自成派係,不服統管,早就引起日方注意。若不能收歸己用,早晚是根眼中刺。

思學臉色漸變,撐住欄杆的手握拳收緊,關節格格直響。來之前早有預料,果然還是這一出。避不過的交鋒,早晚都會來。

他接帖赴宴,也是實在不想錯過和殺父仇人麵對麵的機會,順便了解呂道涵老巢的地形和安保分布。

說話間,有秘書來報告:“鬆井司令的禮物送來了。”

呂道涵眼睛也沒抬,“唔?打開看看。”

錦盒內是一幅卷軸,徐徐打開,上麵揮毫潑墨寫著一首詩:“汗了戎衣四十年,興國如夢大江流,君恩未酬人將老,執戟又來四百州”。

鬆井石根精研漢文化,也學寫漢詩。這日送來的賀禮,正是他感慨壯誌將酬的得意之作。

何謂壯誌?自然是厲兵秣馬侵奪這片古老富饒的土地。

思學盯住那幾行字,黑色墨汁化作眼底翻湧的暗潮。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呂道涵不過是個馬前卒,今日這番拉攏,是日本人的意思。

呂道涵大手一揮:“拿去大廳掛上,讓所有人都看見。”

當眾誇耀他與日本高層要員關係密切的良機,怎可白白放過。秘書聽命而去,不敢怠慢。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思學明白,若再不識趣,恐怕很難全身而退。盡管來之前已經做了相應安排,公館四周密布接應的人手,但畢竟還在囹圄之中,誰知對方是何準備?

國民黨政府借著創建“模範治安區”的機會,已經開始對黑幫大開殺戒,將之等同於土匪清剿。凡與地下黨無正式關聯的民間武裝,隻要案發,一律剿殺繳械,甚至利用假扮土匪的便衣隊先挑起爭端,後再派自衛團公開“剿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