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投靠這一方,意味著腹背受敵。
形勢比人強,他拿起酒杯望著呂道涵,思忖道:“承蒙呂先生抬愛——”
呂道涵鬆一口氣,露出欣然的笑,共同舉杯:“識時務者為俊傑,你我以後——”
思學的手卻在半空頓住了,忽想起什麼似的,打斷道:“有個事,本不該在這時候提。不過麼……”
呂道涵挑了挑眉,“但說無妨。”
“宋家布店裏幾個夥計惹出禍事,被抓起來了。他們東家去設法斡旋,人沒要出來自己反被扣在憲兵隊。不管怎麼說,宋長卿也算是我半個姐夫。”
“這事我也聽說了。”呂道涵拿捏道:“要真是抗日分子,我也不好辦呐!”
思學牽起嘴角,眼神卻無半分笑意:“呂兄別開玩笑了,那些夥計裏年紀最大的都五十了,半截入土的人,本本分分在布店裏做一份活糊口,哪有本事摻和什麼抗日不讓日的。這些都是後話,宋長卿要是在裏麵有個三長兩短,我姐姐麵前……”
話到此處留白,讓呂道涵給續上:“這個嘛,倒不礙什麼,小事一樁。”
這便是鬆了口。
呂道涵當著他麵招手喚來秘書,問:“那邊招出什麼了嗎?”
秘書諂媚地躬腰陪著笑:“該上的刑都用過,人給打得半死,不過……沒吐出什麼口供。”
“既這麼著,掛個電話過去,關照一下。”
塵埃落定,兩隻酒杯“叮”地碰在一起。原來和宿仇握手言歡,也沒有想象中那麼難。
長卿被拘在憲兵隊一天一夜,隻是被限製了行動,倒並不像明秀擔心的那樣遭受皮肉之苦。
安國軍沒有難為他,甚至相當客氣,把人“請”到一處房間內安頓,一日三餐茶水不曾怠慢。隻說金司令正忙著,抽不出空來見他。
見不著要緊的人,一切毫無進展。門口兩名持槍警衛,決不允許長卿踏出房間半步,也不肯開口跟他說話。
夜色漸侵,門突然被打開。一名精幹利落的年輕女子垂手而立,冷淡道,“金司令有請!”
她是金司令身邊的私人女秘書千鶴子。
長卿轉過身,深吸一口氣,跟著警衛走入幽深的長廊。
這片宅邸按江南園林布局建造,畫棟雕梁一步一景。嶙峋假山和茂盛林木,在黑夜裏化作一片模糊陰森的鬼影。
長卿一麵走,一麵琢磨將要麵見的這個女人,金碧輝司令。
她是個傳奇人物,有過很多名字。其人出身皇親貴族,原是滿清肅親王善耆第十四女,愛新覺羅.顯玗,人稱十四格格。漢名金碧輝,又號“東珍”,被送予日本浪人川島浪速做養女後,改名川島芳子,策動滿蒙獨立運動。
肅親王意圖借助日方勢力複辟秦王朝,滿蒙獨立運動跟日本人征服東亞的野心不謀而合,金碧輝則是其中舉足輕重的一枚棋子。
那些讓人心驚膽戰稱號裏,諸如“男裝女諜”、“東方惡魔”等不勝枚舉。她在偽滿洲國出任過“華北人民自衛軍總司令”,在上海從事過各種特務活動,安撫、收買、勸降、竊取情報……震驚中外的上海一二八事變,就是她一手策劃。日方不過出動一個女人,一切便事半功倍。
說起來也曾權重一時,為日本人立下不少汗馬功勞。然而當“滿洲國”成型,被當做侵略踏板利用殆盡,她的價值也就漸漸無足輕重。
兩年前,苟安於東北的廢帝溥儀,以“滿洲國皇帝”的傀儡之身從大連港出發,到日本拜會裕仁天皇。直到禦弟傅傑與嵯峨勝侯爵的女兒嵯峨浩在東京結婚,日方立即公布了《帝位繼承法》,日本人真正想要的,是一個帶有日本血統的皇帝。
一損俱損,連溥儀都成為“棄子”,金碧輝就更算不上什麼了。
日本人開始覺得她是個累贅,一係列“削權”後,僅剩下個名不副實的安國軍司令軍銜,強撐著往日的煊赫。那些日偽憲兵,所謂“安國軍”,也不過是個噱頭。組成很複雜,並不是正規軍隊,募集而來的烏合之眾居多。什麼人都有,投機分子、土匪、流氓混混、特務……
但無論如何,軍服事件究竟能不能善了,生殺大權還盡握在這個女人手裏。
長卿見到她了,傳說中的女魔頭,冷酷,殘暴,狠毒,狡詐,手上翻覆了一個時代的政權風雲。
那雙手是素白纖細的,浸泡過無數鮮血卻沒留下一絲痕跡,正優哉遊哉地把玩一根皮質馬鞭。往上看,黛眉紅唇,襯得臉色也異常蒼白,鮮妍墮落的色彩,像卸了一半的京戲妝麵。總也有三十多了,個子小小的,倒顯不出年歲來,眼角眉梢無意流露媚態暗藏犀利,還是很年輕。
她今日仍穿男裝,茶色西服,分頭式短發梳得又光又平。長卿被千鶴子帶到涼亭裏,恭敬道:“芳子小姐,人帶到了。”
川島芳子略偏過頭,正眼也沒瞧他,角度卻正好能讓長卿看到冷冷勾起的唇角。
刀,一向深藏在笑臉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