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銳的汽笛聲聲鳴響,似催命符。
呂道涵渾身一凜,頓悟過來,不能讓他繼續拖延時間。舉槍又再逼近一步:“讓那艘船給我停下!”
長卿更篤定了。呂道涵之所以遲遲不肯開槍,並不是顧念舊情不忍下手,最大的顧慮,還是明秀那艘即將衝出囹圄的商船。
他昂首無懼,傲然地取笑道:“你可以設計所有人,謀算所有的事,但你沒權利決定誰該被犧牲。”
“不自量力!”呂道涵狂怒無極,把子彈哢嚓上膛,“但我可以決定你的死活!”
麵對那麼義無反顧的對手,即使擎槍在手,也似全然無處著力。他一共才活了二十來年,享過什麼了不得的榮華富貴,可知執掌權柄是多麼稱心快意?就舍得下萬貫家財去跟共黨廝混在一起?那笑容裏竟還含著諷刺。
其實還是不甘的,怎麼也想不通。原以為天衣無縫的計劃,硬生生被擱淺成如今的死局。一生步步為營,從未如此進退兩難。都成了困獸。
長卿肩胛中彈,翻身在地上滾過,順勢掃倒了呂道涵。忍著劇痛飛撲上前,用盡全力壓在對方身上,殊死纏鬥。
耳畔響起猙獰的咆哮,一下一下擴大;“你他媽甭想再活著從這艘船上離開!”
“我從來沒想過還能活著離開……你也一樣!”
生於不義,必將死於恥辱。
長卿傷口極痛,冷汗直流,彈孔因劇痛而不斷滲出血來。
眼看就要落入下風,呂道涵的動作突然凝滯了。奇異的痛處從下腹傳來,似吞下一團鐵蒺藜,在五髒中不斷衝撞撕扯,臉孔也變成漲紫色。為什麼偏在這關頭發作?他墮入驚奇的恐慌和不解中,渾身寒毛倒豎,恍然明白過來:是白蘊儀!
她要他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包裹著柔情蜜意的羹湯,冒著刺激氣泡的可樂,裏麵都撒入了來自“愛理士紅衣補丸”的敗血菌。原本是促進肝髒新陳代謝的成分,她一天一天緩慢地下,分量很輕,但日積月累地蠶食著他的氣血精神,直到五髒六腑都被蛀空。他心悸、容易疲倦、莫名的疼痛發作起來不分時候,間隔也毫無規律可言。卻不像中毒的跡象,讓他以為隻是勞神太過的緣故。這個處心積慮的女人!
——長卿終於奪到那把槍。
一時天地靜止。
長卿朝水天茫茫處眺望一眼,明秀的商船已經起航,被水波推至漸遠。
呂家的商船大部分被孫歧人所帶的部隊擊沉,仍剩三艘在奮起直追,試圖把郵輪攔截在出港口。
一股莫名力氣的在體內激蕩,心頭如滾油燃燒。他把槍口從呂道涵腦袋上挪開,指向那堆炸藥。
“——你要幹什麼?!”呂道涵設想的無數結局裏,從來沒有出現過這一種。無關勝負,沒有輸贏,隻是同歸於盡。
“你說呢?”長卿微笑著,鬆開了保險栓。
沒有別的辦法了。大半個中國眼看將要淪亡,虎口之下,談何餘生。
隻是你啊,還要好好地過完一輩子,連同我的那份一起。
一聲轟然巨響。碼頭整個沒進火光和濃煙裏,炸藥被引爆了,火星子劈啪地亂迸。觸目狼藉,全是難以重圓的碎片。她的靈魂也隨著那艘沉船裂成千百片,像落進黃浦江的雨點,再也找不到。
意大利郵輪體型過於龐大,且設有雙層隔板防沉裝置,受到炸藥衝擊也並未沉入江底,而是傾斜橫倒在江麵上,堵住了黃浦的出港口。追擊的船隻靠得太近,接連被炸沉,剩餘的已經無法繼續追趕。
明秀撲倒在欄杆前,任由不斷響起的爆破聲在太陽穴劇烈捶打。麵朝著烈火熊熊的碼頭,眼淚就像鹽罐子一樣撒了。從那天起,他整個人從她生命裏徹底消失。
江水通紅,一寸河山一寸血。唯焚身以火,方能照亮未來的路。
一號商船終於從黃浦江開進吳淞口,出長江,經崇明島進入公海。
天將亮未亮之前,是最晦暗的時刻。
海風潮濕,濃厚的烏雲堆積著。雷聲憤怒轟鳴,一滴、兩滴……暴雨劈裏啪啦打在甲板上,洗刷不盡的餘悲。
她坐在風雨裏一動不動,似枯葉隨風浪起伏搖擺。披一身夜雨,無悼有亡。
最後的那刻,他在想些什麼呢。到底是血肉之軀,處於生死關頭,即使抱定最堅強的信念,也一定會有許多牽掛和不舍吧。
一切得失成敗,恩仇愛恨,褪淡成風中虛幻的塵埃。漩渦在洶湧中支離破碎,把緊握的流水歸還給江河湖海。
然歲月流曳,總有些什麼被留下來,不在而如同永在。
遙遠的耳語越來越清晰:
“天越黑,星星才會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