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一章(2 / 3)

齊懷英倒在身後僅三步之遙的木樁旁,呼吸急促,強忍著巨大的痛楚對他們揮揮手。

“齊先生……?”

“你快上去吧……我、我走不動了。”

明秀這才發現,齊懷英後背不知中了多少槍,深灰色的長衫已經被血浸濕了大片。

長卿一咬牙,狠心把明秀推上甲板,“快走!我來照顧齊先生,梯子放上去就讓人開船,聽見沒有?!”

“那你呢?”

“我去盯著孫歧人,齊先生和周紹棟都受傷了,還有一艘船不能沒人管。”

時間很快,眼神漫長。

就快要來不及了。還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沒機會告訴他——

一時軟弱,泣不成聲:“你跟我一起走,我們已經盡力了……能開走一艘也好……”

他搖頭,眼中也泛起說不出的況味。隻是,瞬即恢複強硬,狠下心腸:“你先讓這艘船開走,我隨後就跟上。再耽擱下去,誰也走不了,咱們所有的努力就前功盡棄了。要是萬一……”

“沒有萬一!我不許!”

“萬一我沒回來……你記得我的好,忘掉我的壞。”

莫非此番真個要成永訣。

明秀悲慟得說不出話來,隻是不停搖頭,斷斷續續的哽聲:“你這個騙子!明明說過一輩子都不分開……”

長卿扳動絞盤,轉身飛快地跑下舷梯。

她衝著他的背影大喊:“宋長卿你混蛋沒良心!你要是敢我把扔下,我才不要記得你什麼好,我會恨死你一輩子——”

他突然回過頭,臉龐浸在忽明忽暗的火光裏,比晚霞更沉醉溫柔:“秀秀,你一定要活得長長久久,認真過完‘一輩子’。連同我的那份一起,差一分差一秒都不算。愛我也好,恨我也好……忘掉最好,如果這樣會比較容易快樂。”

絞索越盤越緊,登船梯開始收攏,漸漸擋住遠去的身影。昂首闊步不再回頭,走向天涯。這染血的不歸路。

明秀木然杵在船頭,陷進洶湧回憶,震驚於他對生死的不惜。

猶記初相識,宋長卿是個俊逸的青年。穿灰色風衣,眉目英挺,細致溫文,有爽朗的笑容和烏黑的頭發。有顯赫的出身,但從不傲慢欺人。他還是她的救命恩人,就像在海上漂流了很久的溺水之人,突然望見一座浮嶼。不是沒有過爭吵,同齊懷英談起,她也曾故意這樣地評價:“這個人呀,自我太強,態度虛浮,就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公子哥兒麼。”

他實在是個溫和的性子,富有同情心,有時顯得過分理想主義。在巡捕房做探長,整天和下層社會的三教九流打交道,骨子裏卻相當排斥暴力。回心細想,也許他才是真正單純執著的那個人。

明秀扶著欄杆彎腰蹲下,縮成一團。實在痛楚難當,渾身不住地抖。今朝一別,後會難期。不啻從心裏剜掉一塊肉,沾著血,混著淚。她在一瞬之間蒼老了,淪為滿身瘡痍的傷兵。

莫非要連最後一樁任務也完不成?不不不。坍散的架子,又被頑強地撐持起來。從未如此艱難,擔負著性命相托的重量。

這一生都會等他,直到最後一刻。然而不得不準備起航了。

“砰——!”

槍聲再響。

長卿驀地站住不動。過一陣,重新張開眼——身後撲通倒下一個人影。那子彈隻擦著他耳畔掠過,燎焦了幾縷發絲。

回身看,倒下的那人帽子跌落,露出一張占滿血汙的臉。渾身是傷的孫歧人承不住這最後致命的一擊,從尚未來得及拆除的麻黃色炸藥堆上滾跌。喉嚨被彈孔撕裂,手腳無意識地彈了幾下,登時氣絕。

呂道涵繃緊的臉,陡然放鬆下來。他的槍法沒失準,嘴角微微皺起,像是在說,看,我殺盡所有的人,還是會放你一馬。

恨意令他的手指緊緊扣在扳機上,卻沒有繼續扳動。莫非怯意反倒讓他軟弱?絕不肯承認,語氣反倒更加咄咄:“何苦執迷不悟?好歹兄弟一場,共享榮華總好過你死我活。鬆井司令知人善用,隻要你肯好好合作,到時整個上海商門政界,除了我倆還會有誰?”

他指指江麵上飄蕩的浮屍,歇斯底裏:“順昌逆亡,犧牲一批人就能換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繁榮安定,多劃算的買賣!曆史的進程不會因為你一個人的想法逆轉,學人家玩什麼‘忠孝節義’,你是唱大戲的嗎?!”

說完哈哈地笑兩聲,有恐嚇,也有試探,想從對方臉上找出點漏洞來。長卿無動於衷地聽完,似冰封的岩石,絲毫不肯鬆動。

“我跟你之間,早已經無話可說。”他冷笑一聲,雙目精華暗斂:“我今天站在這兒,就想告訴你兩個字——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