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九子鬼母麵前並肩立著的四位生客,在窈娘眼內一個沒見過,天衢也隻認得一半,經鐵笛生暗地一一指點,才知道從右邊起第一位身軀魁偉,麵如重棗,胸前飄著一部雪白長髯,光禿禿的壽星頭,腦門上很整齊的排著八粒戒火,肩扛一條七八尺長的方便鏟,僧袍草履,碩然竦立,這位便是黃牛峽大覺寺方丈無住禪師,也是滇南大俠葛乾孫的師兄,何天衢的師伯。
第二位也是出家人,卻是頭陀裝束,短發散肩,微見蒼白,頭上束著一道日月金箍,胖胖的一張四方臉,河目海口,蝟髯磔張,穿著一領短僅及膝的百衲僧袍,腰束絲絛,係著一個朱漆葫蘆,下麵行纏護膝,細草蒲鞋,兩手扶著一支烏光油亮形狀奇特鐵拐,倘若跛了一足,便是八仙中的鐵拐李。這位是少林掌門大師兄,馳名江湖的獨杖僧。
第三位是一位清臒雅逸的老道,五官體態,真稱得起鶴發童顏,一身仙骨,頭頂華陽巾,身穿香灰色道袍,足登雲履,後背斜係劍匣,雙劍同鞘,飄然絕俗。這位便是武當名宿桑苧翁。
桑苧翁肩下,便是名震百蠻,遊戲三昧的滇南大俠了,故意穿著灰撲撲的一身鄉村老憨裝束,頭上一頂破氈帽,這時卻掀在腦後,露出占全麵二分之一的大腦門,雪白粉嫩的皮色,配著細眉細眼常帶笑容的滑稽的麵孔,從容自若的正和九子鬼母交涉,有時故意說出深刺人心的挖苦話引逗得九子鬼母怒發衝冠,鳥爪亂揮,他卻不慌不忙,談笑自如,偶然若有意無意的向對麵樓上一瞅,好像知道窗內埋伏停當一般。
這當口,樓上何天衢等,已經鐵笛生指點明白,卻猜不出這四位前輩怎會同賊黨一塊兒進來。樓上離下麵談話所在較遠,雙方說話,未能句句入耳,大概聽出葛大俠代表全體,曆舉賊黨種種罪惡,勸他們極早安分收心,免得後悔莫及。
九子鬼母野心勃勃,哪聽這一套,大呼大嚷的責問葛大俠何故多管閑事,殺死她丈夫獅王普輅,今天你們自己投到,再想走出秘魔崖,勢比登天還難,嗓門越來越大,語氣越來越凶,似乎立時就要動手。
獨杖僧忽然跨上一步,手中鐵拐向九子鬼母一點,似乎開門見山的說了幾句,聽出大意說是:“你平日目空一切,看不起少林武當兩派的武術,才敢這樣妄作妄為。既然如此,別的閑話也不必多說了。我們到此,原想見識見識你們超群絕倫的武術。如果我們真個甘拜下風,我們這幾個人非但不敢多管閑事,連我們這幾條不值錢的老命,也願意葬送在這秘魔崖內。”
那獨杖僧話還未完,九子鬼母突然陰惻惻的一聲怪笑,從逍遙椅上一躍而起,戟指大喝道:“好!定教你們死得心服口服。而且你們來得也湊巧,居然還湊成四個,定教他親眼看著他的仇人一個個的死!”說到這“死”字,黃眉倒豎,獠牙外豁,反手向柴垛上獅王的屍首一指,一副奇凶極醜之態,真非言語可以形容。說完,走下椅來。
這時樓上偷看的天衢、窈娘,以為這個老怪物立時要動手了。哪知不然,九子鬼母舉手一揮,身邊伺立的一班賊黨,微一退後。九子鬼母一轉身向牆後柴寨走去,一近柴寨,那般巫婆似乎懂得她意思一般,立時照先時一樣,圍著柴寨蹦蹦跳跳,又唱又舞的疾轉起來。身邊的許多賊黨,也在九子鬼母身後一字排開。對立那麵葛大俠等四位生客,竟不睬不理生生冷擱起來,好像沒這回事一般。
樓上窺探的天衢、窈娘正在看得出神,猛聽得窗欞上“唰”的飛進一粒石沙子,掉落在樓板上。鐵笛生一嗬腰拾起這粒沙子,湊近窗口,一揚腕,從方格窗孔上又飛了出去。天衢、窈娘急向外看時,隻見葛大俠一招手,似已接在手內,向樓上微一點頭。
天衢、窈娘暗暗驚異,明白這一通消息,葛大俠便知鐵笛生諸事停當,可以放手一決雌雄了。
這粒石沙子上無字無憑,卻包藏巧妙作用。如果沒有回音,便知樓內空虛,約定的事,難以得手。這一有消息,葛大俠成竹在胸,暗暗向獨杖僧等知會,且看賊黨們如何應付。最妙的憑這一粒小小石沙子,在上下相隔一二十丈的空間,交射得又準又疾,無影無聲,非但九子鬼母和幾個有功夫的賊黨,正在背身搗鬼,難以覺察,便是兩邊屋上屋下圈著廣場的無數匪黨,誰也沒有留神,誰也不防樓上埋伏著人。
這時柴寨前麵的一班賊黨一齊俯伏於地,獨九子鬼母昂然而立,高高地舉著一雙枯柴的鬼爪,麵向獅王屍首,顫動著一張歪嘴,似乎念念有詞,驀地一轉,鳥爪一揮,一聲厲吼,賊黨們一個個跳了起來,拔出隨手兵刃,向空高舉,一陣狂喊,個個凶神附體一般,擁著九子鬼母奔向幡下。
這番舉動,葛大俠識得是玀玀族的複仇典禮,如果把仇人殺死,便要把仇人屍首,墊在獅王腳下,再用火一同焚化,便算大功告成,榮譽百世了。
葛大俠等暗暗好笑,冷眼看他們怎樣發動,卻見九子鬼母居然假作從容,一雙灼灼如火的怪眼,向這邊死命的盯了一眼以後,依然回到逍遙椅上坐定,向兩邊侍立的賊黨說了幾句,立時走過一男一女兩個賊黨,女的一個向葛大俠這邊走來,男的一個生得瘦小精悍,飛一般向樓房跑去。
樓上窈娘已認出向樓房跑來的,正是六詔九鬼中的第九鬼,匪號遊魂普二,在昆明沐府起頭鬧出事來的便是他(事見前文),卻不知進樓何事?
猛聽得鐵笛生低喊:“不妥,賊黨們有點起疑了!你們不要動,我去去便來。”說罷,一晃身,沒入黑暗之中,大約下樓去了。
再看場上,幾位老前輩麵前立著一個妖嬌少女,正是九子鬼母最寵愛的羅刹女。
這時葛大俠並不開口,同她答話的卻是武當名宿桑苧翁。
羅刹女確是一個天生尤物,年齡不過十六七歲,姿容體態,好像把女人所有的美點,都集合在她一人身上,而且另有一種妖媚之氣,從她眉目舉動之間流露出來。
她走到四位俠客的麵前,晶瑩澄澈的眼波很自然的一掃,便把四位俠客個個不同的神情一覽無遺,立時櫻唇一綻,發出銀鈴般的聲音,說得一口純熟的漢語。
她說道:“剛才我們老太的舉動,諸位見多識廣,當然明白。而且諸位的來意,也早已說明。一切毋庸多說,照說諸位此刻身處龍潭虎穴之中,已入我們掌握之內,原不必多廢手腳,不過我家老太聽得你們說過,想見識見識峨嵋玄門的武術。我家老太,也早有此心,想和你們少林武當兩派的掌門人見個高下。趁此機會,正可一舉兩得。不過今天的事,同江湖上拜山爭雄等事不一樣,也不必一個挨一個決鬥,幹脆俐落,說句老實話,剛才我們老太已在獅王麵前立誓親手複仇,用不著我等搖旗呐喊以多為勝,老太一人同四位一決雌雄。四位一齊上也可以,一位一位的奉陪也可以,橫豎今天非見真章不可。這是我奉命通知諸位一聲,諸位如果有話,趁此講明也好,回頭便不能開口了。”
羅刹女說到末一句,弧犀微露,媚中帶煞,語意非常歹毒。換句話說,便是回頭準死無疑,死人還開甚麼口呢!
四位俠客一點不生氣,含笑聽完。葛大俠剛要答話,飄飄如仙的桑苧翁大袖一揚,突然搶前一步,已到羅刹女跟前,嚴嚴如電的目光注視著羅刹女,嘴上嗬嗬笑道:“我們四個人原是送死來的,不論怎樣死法都可以。不過有一句話,倒得說在頭裏。萬一我們四個人一時半刻死不了,你家老太一個不留神,鬧得半死不活,那時怎麼辦呢?拳腳刀劍,一般無情,姑娘,這一層,你也得預備預備!依我看,你家老太不必多費事,橫豎我們隻四個人,一大半還是棺材瓢子,幹脆,來個亂刀分屍便了。”
羅刹女嘴角向下一撇,並不多說,一轉身,匆匆向九子鬼母走去,用從小諳練的猓玀土音,一述所以。一班賊黨立時鬧哄哄的奮拳擄臂,想爭先動手,四麵圈著廣場的匪徒,也呐喊如雷。
九子鬼母鬼爪一揮,一聲威喝,卻把一班賊黨鎮住,自己從椅上站起,一跺腳,宛如飛起一隻輝煌斑駁的怪鳥,從兩丈開外飛落四位俠客的跟前。一張皺紋縱橫的瓜發麵,嵌著一對夜貓子而且赤如火焰的怪眼,骨碌碌向四人身上一轉,歪嘴一裂,磔磔一陣怪笑,聲如梟鳴,吐出不大純熟的漢語,伸出又瘦又長,筋絡可數的鬼爪,指著四人喝道:“前幾天在我鬼母洞口,送來一張鬼畫符。當然是你們幹的事,照那張鬼畫符上算計,應該有五位。此刻你們隻有四位,大約那一位還留在昆明,替沐府看家哩!姑且讓他多活一天,不怕他逃出老娘手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