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鐵卻抬頭問道:“屋上是誰?是跟著三娘來的麼?”
屋上人答道:“不是!我是社會上最沒出息的小偷,可是也有一個‘義賊’的小名聲。我不願一個鐵錚錚的好漢,糊裏糊塗的死去,想憑我一點小巧之能,救你出去。天幸碰著這位有大本領的女英雄到了,我可放心了。慚愧我本領有限,終算我這份心盡到了,我要告辭!”
老鐵喝道:“不要走,我問你,你怎的知我死得糊裏糊塗?”
義賊說:“嘿!我的鐵爺,你糊裏糊塗躲在這黑屋子睡大覺,靜等一死,百事俱了。哪知道自從你投案以後,四鄉無辜的老百姓,依然被虎狼般的軍兵衙役,任意糟蹋,任意劫殺。你不信,出去瞧瞧金台觀前鐵柱子上,是不是人頭越來越多了!”
蕭三娘也說:“一點不錯,我在街上和牢卒嘴上,也偷聽到了,你這樁事確是做錯了,快跟我走!”
老鐵手上鐵鏈子一響,一跺腳,說道:“好!我得出去瞧瞧!”
屋上破窟窿口義賊急喊了一聲:“快!給你這個!”
地上當的一聲,上麵義賊擲下一件鐵器來。蕭三娘撿起這件東西,在月光下一照,原來是一柄小鋼銼。
老鐵笑道:“我要出去,還用得著這個?”
隻見他騎馬檔一蹲,兩臂、兩腿著力,往外一繃,便聽得他手上、腳上連著鐐銬的鐵鏈子,格格的響了起來,克嚓一聲,上下一齊崩斷。
蕭三娘說:“這柄鋼銼也有用處,我帶著它。你腳上、手上的鐵鐲子,到外麵再去掉它,快走!”
老鐵兩臂一抖,一個“白鶴衝霄”,人已從透光的窟窿,竄上屋頂。蕭三娘跟蹤而上。
老鐵說:“一不做,二不休。可恨的新任狗官,我要替遭殃的鄉民報仇。走!先找狗官去!”
義賊從旁說道:“我剛才在簽押房窗下偷看,認得那狗官麵貌,四十上下年紀,滿臉糟疙瘩,兩撇鼠須,一口京腔的便是。”
這時,衙前更鼓剛打罷二更。那位新任縣太爺,正和帶隊的一位都司,在前進東廂簽押房裏,一桌消夜酒剛剛散席,預備各自歸寢。萬不料門簾一掀,搶進了凶神似的老鐵,隻喝了一聲:“你這害民賊,叫你好死!”一伸手,便把一臉酒糟疙瘩的縣太爺抓了過來。
房內那位都司老爺,到底是個武官,拔出隨身腰刀,大喊一聲:“囚徒竟敢行凶……”一語未畢,門外哧的一鋼鏢,射了進來,直貫都司胸膛,吭的一聲,撒手棄刀,死於就地。
老鐵一手抓住縣太爺,一手撿起地上腰刀,克嚓一下,滿臉糟疙瘩的一顆太爺腦袋,滾得老遠。老鐵把屍首一摜,刀一丟,掀起門簾,跳了出來。那個義賊卻奉了蕭三娘之命,把東西廂房的窗欞,都點著了。火勢霎時蔓延了開來,眼看這所新衙門,又要燒光。
三人從屋內退了出來,耳聽得外麵業已人聲呐喊,搶奔後麵救火。
蕭三娘說:“索性把隔壁監牢打開,再鬧他個落花流水。”
那個瘦猴似的義賊,喜得跳起來道:“對!監牢內關的,多半是無辜百姓,我再到別處放把火,引得軍健都去救火,你們好下手。”說罷,飛也似的走了。
蕭三娘同著老鐵,從牆上跳進隔壁新牢,先把典獄一刀兩段,嚇得一群獄卒四散飛逃。蕭三娘掣出腰上緬刀,把各監門鎖,一齊削落。老鐵大聲一嚷:“縣官兒又被我殺了,你們願出去的,快逃出去各奔前程。我要放火了!”
這一嚷,立時炸了獄。一、二百監犯喊聲如潮,蠭湧而出。帶著鐐銬的,蕭三娘緬刀揮去,脫去了束縛,跌跌滾滾出了獄門,一霎時,走得幹幹淨淨,變成了一座空牢,連牢頭們都逃得一個不剩。
老鐵大笑道:“這倒痛快,火也不必放了,我們走罷!”
兩人出了縣衙,街上已是亂得一塌糊塗,乘亂奔出西門,因為蕭三娘一匹馬寄在西門外鄉民家中。兩人出西門時,卻沒見那個義賊跟來。
老鐵說:“那人雖然是個下五門的偷兒,卻是個胸有正義的偷兒,我老鐵願結識這個朋友……”
語剛出口,道旁一株樹後,唰的一響,有人喊道:“鐵爺!承蒙你誇獎,你們兩位前途保重,我特地趕來報告你們,我們雖然殺死了縣官和都司,大散關來的一支兵馬,尚在城內,此刻正在城內挨戶搜查,馬上便要出城追緝。你們兩位快走罷!咱們後會有期!”喊罷,隻聽沙沙一陣腳步響,這個猴兒似的小偷,已跑得無影無蹤。
老鐵跟著蕭三娘取回了她的那匹快馬,看看天上的月輪兒,大約還沒過四更。照蕭三娘意思,連夜帶著老鐵,往長安一條路上走,會著了沿途進行的鏢趟子,想法把他送到潼關鏢局去。老鐵認為不妥,長長的道途,鏢局耳目眾多,難免不出毛病,而且帶累了別人。再說,腳上鐵鏈雖然掙斷了,套在腳上的鐵箍,還沒功夫用鋼銼銼下來。照他意思,教蕭三娘隻管先走,去會合自己的鏢趟子,他預備上棋盤坡許家暫避一時。
蕭三娘不願那麼辦,說是:“再也不能離開你了!”
於是決定一馬雙馱,先到棋盤坡許家再說。蕭三娘平時原是男人裝束,又是大腳片,把馬鞍上捎著的一件男袍,披在身上,和老鐵合騎一馬,路僻馬快,天剛亮已經到了許家,好在是山僻之處,行人稀少,路上還不致招出是非來。
許老太太一見老鐵突然回來,而且帶了一位男裝的異樣女子,又喜又驚。經老鐵說明是蕭三娘,又把一夜經過也說了。
許老太太不斷念佛,說著:“這是天緣,從此兩位百年好合,大家都放心了。——但是我兩個女兒和鍾秋濤,為了救鐵叔,怕蕭姑娘趕來尋仇,她們三人,從長安道上,想法攔截蕭姑娘去了。還有一位南宮弢隱身金台觀,打聽鐵叔起解動靜,預備暗綴囚車,到前途會合她們,劫囚救人哩。不想蕭姑娘已把鐵叔救出來,她們年青識淺,路上難免不生枝節,還得趕快想法通知她們才好哩!”
蕭三娘說:“伯母放心,我馬上趕去,接兩位妹妹回來。”
她說這話,卻把老鐵拉到一邊,悄悄囑咐道:“你好好的在這兒等我,我不回時,你千萬不要走出棋盤坡去——”
老鐵滿口答應,又把許氏姊妹和南宮弢、鍾秋濤等關係,說了個大概。
蕭三娘臨上馬時,又拉著老鐵,遲疑了半晌,才向他說:“老鐵!你究竟有別的女人沒有?這時,你可得摸著良心說話!”
急得老鐵跺著腳,指天指地的說:“我的天!你怎的還問這個!你不信,問許老太太去!”
蕭三娘格的一笑,眉飛色舞的笑道:“好!你在這兒不許動,我馬上趕回來!”說罷,人已跳上馬背。
老鐵卻跳了過去,扣住馬嚼環,撅著嘴說:“我有句不中聽的話,如果我們誌同道合的話,你幹的這營生,我不大讚成,尤其你替異族官府效勞,走甚麼官鏢,這是被正人君子恥笑的。”
蕭三娘向他瞅了又瞅,點點頭說:“我懂得你意思,我依你,把這趟鏢馱交到地頭以後,馬上散夥,或者把潼關威遠鏢局讓給別人辦去,我和你揀個隱僻之處一忍,你瞧怎麼樣?”
老鐵哈哈大笑道:“這才是我的好妻子!”
蕭三娘在馬上噗嗤一聲,用馬鞭向老鐵頭上輕輕擊了一下,笑道:“瞧你這鬼臉兒,還不快進去梳洗梳洗,還要老娘伺候你麼?”格格一笑,馬鞭一揚,便潑風似的跑走了。
以上是蕭三娘破鏡重圓,獨力救出老鐵的經過。她單身匹馬,離開棋盤坡,向長安道上一路急趕,到了蔡家坪,湊巧鏢趟子因為鏢師田二楞受傷,沿途被人攔截,指明要會鏢頭飛天夜叉蕭三娘,鏢師宋金剛有點膽寒,再進恐怕出事,鏢馱子仍回泰來店,等候蕭三娘趟道回來再走。
蕭三娘一到,得知此事,便知是許氏姊妹和姓鍾的幾個後輩幹的花樣,也沒向鏢師們說明內中情由,隻說寶雞確是很亂,這條道走不得,改道從鳳翔岔道上繞過寶雞去。路線一定,鏢趟子立時改道出發。
她自己推說要訪尋這幾個搗亂的人,留下一名精細趟子手。因為她料定許氏姊妹誌在阻撓,還得回來探聽她的消息,特意備了一封信,教他等候路上截鏢傷人的女子到來投遞,投到以後,還叮囑速回棋盤坡許家報信。她自己一心惦著老鐵,急不可待的先趕回棋盤坡去了。
湊巧許氏姊妹和鍾秋濤在路上碰著南宮弢,一同到了泰來店,接到了這封信,驚疑之下,才一齊趕回棋盤坡。在四人未到棋盤坡以前,送信的趟子手,先一步趕回許家。蕭三娘又囑趟子手在進棋盤坡要路口,等候許氏姊妹到來,火速通報。她故意不等許氏姊妹回家,趕到那座古廟前,存心要較量較量這幾個後輩的本領,一半也是她好強的素性,認為欺侮了她的鏢師們,未免有點失麵子,存心要戲耍她們一場。
也許蕭三娘破鏡重圓,心花大放,才有這樣戲耍舉動,可是南宮弢、鍾秋濤和許氏姊妹,認以為真,真個要和她一場血拚。萬不料中心人物——老鐵,活跳跳的出現,經他把前後情節說明,大家才轉驚為喜,收起手上兵刃,重新見這位破鏡重圓的師叔母了。
蕭三娘聽著剛才要和她拚命的四個後輩,這時卻個個向她躬身下拜,口稱:“師叔母!”潑辣老練的蕭三娘,也不禁一陣忸怩,而且向老鐵狠狠的橫了一眼,似乎暗示他:“你教她們喊師叔母,多難為情,我們還沒合巹呢!”
但是老鐵滿不理會,反樂得嗬嗬傻笑。蕭三娘一賭氣,翻身撿起那件男長袍,向肩上一搭,一手拉住儷雲,一手拉住儷雪,卻朝著南宮弢、鍾秋濤笑道:“為了他的事,害得你們擔驚擔憂,還幾乎和我拚了命。我真不信,憑他對我那樣薄情的負心漢子,竟會有你們幾位血性的晚輩。不瞞你們說,你們鐵叔,這些年縮著腦袋躲在寶雞城內,真把我冤苦了。我進寶雞城,還是怨氣衝天,我不昧心,真有一見麵,便要和他分個死活的決心。不料聽到人們私下談論他投案自首,完全是想救許多窮苦的農民,這不是負心漢子能做的事。我明白,這是真真的俠義精神,我蕭三娘也沒比他弱,他能為大眾犧牲,我便沒法狠心下手了。後來見了他的麵,他說出誤聽人言,早已後悔,我這顆心便整個軟下來了……”
儷雲、儷雪聽得要笑不便笑,不料蕭三娘又恨著聲說:“大小姐!二小姐!你想多可恨!既然早已後悔了,便該找我去呀!為甚麼還縮著脖子躲著我呢?這不是更冤苦了我嗎?唉!我和他真是冤孽!”
老鐵急得怪喊道:“嗐!有完沒完?你瞧天已黑下來了,老盟嫂一個人在家,盼著兩位侄女呢!”
蕭三娘立時向他狠狠的啐了一口,大聲說道:“你倒想得好,你以為我這些年怨氣,說完就完了……走!今晚我當著許老盟嫂的麵,我得請她評評這個理,我得把這些年的滿肚怨恨……抖一抖!這篇舊賬還得和你算一算,老實對你說,這輩子和你沒有完!”
但是我這篇以悲劇始、喜劇終的故事卻完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