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又暗地啐了一口,暗暗罵道:“該死的傻東西,拚了這條命,無非成全了縣官兒的功勞,對於百姓,依然沒甚麼好處呀!不是聽他們說,如狼似虎的官軍們,依然在那兒橫行嗎?最可恨是這個負心漢,竟這樣狠心自投死路,可見他心上,早沒我蕭三娘這個人了。你不是想死嗎?我偏不讓你死,我們這篇舊賬沒算清以前,我這好幾年心頭之恨沒發泄以前,如果讓你這樣死去,我蕭三娘也太無能了。對!我得把他弄出來!再說,人家把這負心漢當作了好漢,還說寶雞城可惜隻出了一個老鐵,你們把這負心漢當作了不起的人物,我蕭三娘比他還強得多哩!不信?走著瞧!今晚便教你們知道人外有人,我蕭三娘露一手你們瞧瞧,定教你們嚇個半死!”
可笑蕭三娘偷聽了幾個牢頭的瞎聊,心裏起了無窮變化,而且她自己和自己較上勁了。
她從牢獄裏翻身出來,到了隔壁那所新縣衙,在屋上展開輕功絕技,真像燕子一般。她一瞧這屋子有三層院落,知道縣官兒定在後麵,躍過二層屋脊,隻見下麵東廂房裏燈光閃爍,她正要從黑暗處飄身而下,忽見東廂房下一條黑影,沿著牆基,像猴子一般竄了過去。她一伏身,留神這條黑影閃入暗處,半晌沒有動靜,忽見從正屋西麵夾弄裏出來一人,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提著一個食盒,進了東廂房。片時,這人出來,手上沒了提盒,舉著燈籠,回到正屋後麵去了。
這人一走,那條黑影又閃了出來,閃到東廂房窗下,似乎在那兒伏身竊聽。東廂一陣笑聲,窗紙上人影一晃動,窗下的黑影一閃,便閃入了正屋廂簷一支廊柱腳下。卻見他猴子一般,利用那條廊柱,手腳並用,升了上去,很矯捷地翻上了屋簷,更不停留,蛇行鷺伏,從正屋一層屋脊上翻了過去,便瞧不見他身影了。
蕭三娘看得奇怪,這人是何路道?暗地看他身手,沒有多大功夫,完全是江湖黑道上,走千家、偷百戶的手腳,仗的是小巧輕捷,起落無聲。蕭三娘心裏一動,暫不理會東廂房內的笑聲,從西廂屋頂,翻到正屋前坡,一聳身,躍過屋脊,隱入後坡暗處,定睛向下麵細瞧。
隻見正屋後身,是塊園地,園地上幾株高高的梧桐,枯葉落了一地,西麵一道牆,連著幾間小屋,通著另外一個院落。東西矮矮的三間平屋,中間屋門口,掛著一盞紙風燈。屋門口石墩子上坐著一個帶刀軍健,正在抱頭打盹,另外一個提著一條花槍站在門口,抬著頭看東麵的月色,嘴上輕輕的哼著小曲兒。靠北一道高牆,牆下關著一扇小門,牆外頗為荒涼,並無餘屋,大約這是縣衙最後的一道牆了。
留神剛才那條黑影時,一時看不出他所在。她隻注意守在東麵矮屋門口的兩個軍健,心想這二塊料停在這兒,也許老鐵在這屋內了,心裏剛一轉念,忽見矮屋後坡,探出一個頭來,慢慢的全身湧現,由後坡到了前坡,蛇行到簷口,全身平貼在屋上,一動不動。
半晌,才見他從腰上摘下一條繩束來,上半身慢慢的探出了屋簷。隻見他右臂一動,一個繩圈向下一拋,倏的往上一收,手法快極。那個立在門口的提槍軍健,繩圈一下,已套在軍健的脖子上,整個身子已吊上屋簷,竟一聲也沒哼出,身子往上一吊,脖子上繩束一緊,兩臂往下一垂,手上那支花槍,卻當的一下,拋在地上了。
槍一掉地,石墩上打盹的軍健業已驚醒,猛一抬頭,身子一動,還未看清麵前景象,忽地在他背後,斜飛過一條黑影,玉臂一舒,已把他咽喉夾住,右手駢指向他血海穴一點,向地上一撂,立時了賬。
原來石墩上軍健驚醒時,蕭三娘早已潛身三間矮屋側麵的梧桐樹後,看得屋上人吊起了一個,這一個卻沒法辦了,暗罵一聲:“笨賊!”慌不及飛身過來,把石墩上一個弄死。她突然的現身,卻把屋上的人嚇了一大跳,心裏一驚,手上一鬆,吊上屋簷的軍健,帶著繩束溜了下來。蕭三娘趕過去,提起劍靴向這人心口一踹,便也了結。
她一翻身,向屋上悄喝道:“下來!”
屋上的人,遲遲疑疑的跳了下來,卻是個瘦小枯幹,猴兒似的一個人。
蕭三娘低喝道:“你是誰?你來幹甚麼?”
那人一對滴溜溜的賊眼,向蕭三娘瞅了又瞅,可是她臉上蒙著黑紗,隻能看出是個女的罷了。
他說:“我是來救老鐵的。女英雄,你如果是同道,且慢審問我,救人要緊,這門口也得布置一下。”說罷,不待蕭三娘開口,一轉身,便把地上一個帶刀軍健拖了起來,仍然把他安置在石墩上,下麵兩腿分開,軟軟的一個頭,伏在膝彎上,好像打盹一般。安排好一個,又躥到那邊脖上套著繩束的一個,解下繩束,從地上扶了起來,支在門口磚牆上,一支花槍當作柱棍,槍頭朝下,槍鑽頂住了胸口,卻好把屍身頂在壁上,一時不致跌倒。黑夜裏遠看,低著頭,柱著槍,懶洋洋的靠在牆上打眯盹一般。
蕭三娘看得幾乎笑出來,心想這笨賊,倒有這些鬼門道。
那人把兩個軍健屍首安排好了,呲牙一笑,活像社廟小鬼一般,悄悄說:“女英雄跟我來,老鐵便在這屋內,可不在這間屋內,大約屋內還有門,通著隔牆另一間秘室。”說罷,把幾圈繩束向腰上一圍,首先推開門,闖了進去。蕭三娘跟蹤而進,把屋門照舊掩好,屋內漆黑,瘦猴似的那人,確是飛賊出身,隨身帶著火折子,迎風一晃,火光一煽,便瞧清是所空屋,後壁新開的窄窄的一個門框子,當地柱著幾根粗木欄子,而且是死的,一時真還無法進去。如果用刀斧來砍,立時可以驚動了人。這一下,把那瘦猴兒的飛賊製住得沒法想了。
蕭三娘走近木柵,向裏一瞧,黑黝黝的甚麼也瞧不見,卻聽得裏間屋角鼾聲如雷,情知這鼾聲是老鐵的,心想:“這負心漢到這地步,居然還睡得挺香!”其實蕭三娘想錯了,老鐵視死如歸,自然安心大睡了。
蕭三娘眉頭一皺,慌問那人道:“你知道屋上是泥是瓦?”
那人說:“是瓦蓋的,我原想揭瓦進身,因為我輕功太差,進得去,出不來,便不敢揭瓦。”
蕭三娘說:“你既然有心救老鐵,你隻要替我在近處巡風,我有法子救他出來。”說罷,轉身出屋,一頓足,便躍上屋簷,從屋頂想法進身。那瘦猴兒便隱在暗處,替她巡風。
其實蕭三娘有意把他撇下,她和老鐵一見麵,難免有一番微妙的口舌,是否把老鐵當場殺死解恨,連她自己也沒有準主意,當然不願一個不相幹的人,夾在裏麵。
幾疊薄瓦,幾根短椽,在蕭三娘手上,當然不費吹灰之力,但她從屋上縱身下去時,熟睡的老鐵,卻驚醒了,鐐銬當啷啷一聲響,從地下一層草薦上站了起來,喝問:“誰?敢從屋上進來,幹甚麼?快說!”
屋內原是漆黑一片,屋頂揭去了幾片瓦,幾支短椽,月光便透射進屋,但也隻屋中間一小塊地方。蕭三娘身法如風,一下去,早已隱入黑暗的屋角。老鐵一喝問,蕭三娘在暗角裏一聲冷笑——嘴上雖然出聲冷笑,心裏不由得一酸,想起從前自己父親沒有死時,自己穿心釘誤傷老鐵,在華山病榻相對,早晚伏伺他,兩情膠結,才有白頭之約,想不到人情變幻,老鐵誤聽謠傳,把自己當作負心女子,不問皂白,便下決絕之書,哪知自己倒不是負心女子,老鐵才是負心情郎!
她一想起這些,情不自禁的在暗中掉下淚來,而且鼻管裏抽抽抑抑起來,在一旁冷笑以後,竟發出一點唏噓之聲,雖隻一點點的聲音,老鐵已聽在耳內,而且老鐵久處暗室,和從外麵驟然進室的不同,已約略辨出牆腳的身影。
他也吃了一驚,連聲喝問:“你畢竟是誰?老鐵一生光明磊落,沒有對不起人的事,不要瞧我手腳上有鐐銬,一樣可以製你死命。”
蕭三娘怒氣陡發,厲聲喝道:“住口!好一個沒有對不起人的事,你還記得華山相處,早晚伺候你的蕭三娘嗎?你這口蜜腹劍,口是心非的負心漢,把外麵捕風捉影的謠言,當作真事,連麵都不願見一麵,也不容人解釋情由,你那封斷命決絕書,把我罵得一錢不值,便鐵打心腸也沒這麼狠,你這些年當然把姓蕭的忘得幹幹淨淨,當然另娶妻室,你這狠心東西,你對得起誰?可憐我這個癡心女子,一直到現在……”
她說到這兒,不由得變了哭音,鼻子裏不由得又抽噎起來,老鐵聽得大驚,做夢也想不到蕭三娘會在此時此地出現,不禁啞聲兒喊著:“蕭……三娘……你來得正好,不瞞你說,當年的事,到後來我也明白做錯了,我也沒法對人說,更沒法再向你說我後悔。我聽人家說,你恨我切骨,要殺死我,我早已存下這條心,我終身不近別個女人,隻等你一到,我便閉目受死,補償我對你負心之罪……但是……”
蕭三娘恨得咬著牙,跺著腳罵道:“但是甚麼?此刻我是來要你命的,與其把你一條命送在齷齪官府手上,還不如讓我親手殺死你,稍償我多少年心頭之恨。”
老鐵長長的歎口氣道:“三娘!你要親手殺死我……我一點不怨,我願意死在你手上,但是你早不來,晚不來,偏在這時候趕來殺死我。我不瘋不傻,為甚麼自來投案?我為的是許許多多窮百姓,無辜遭殃,情願自認亂民首領,好早早了結此案。現在你既已趕到,這是冤孽,誰教我虧你的情呢?甚麼話也不用說了,用我的血來補償我的心,你就下手,把我腦袋拿去罷!”
老鐵一麵說,一麵向著蕭三娘立身所在走來,走一步,腳上的鐐銬鐵鏈子,便嗆啷啷的響。老鐵嘴上的語音和腳上鐵鏈子的響聲,震碎了蕭三娘剛強潑辣的心。老鐵剛走到上麵揭開瓦椽之處,射下來一地月光所在,蕭三娘瞧清了多年不見的他。這時他監禁暗室不少日子,蓬頭垢麵,已變成揉頭獅子一般。
蕭三娘在暗中突然一聲驚喊:“冤家!”雙手一分一聳,全身撲過來,把老鐵緊緊抱住,雙肩亂聳,芳胸起伏,竟哭得哀哀欲絕。
老鐵滿以為她這一撲過來,人和刀一塊兒上,雙目一閉,讓她下手,不意變成了這麼一個局麵。她撲過來時喊的一聲“冤家!”不是仇恨交並的切齒之音,竟是又痛又憐,情致綿綿的哀音。
這一下,鬧得老鐵回腸蕩氣,心身俱碎,緊閉的雙目,格外不敢張開來了。因為他一對虎目內,也是情淚滾滾,一張開來,便要像雨一般下來了,隻恨他自己兩手被銬著,不能張開來擁抱她,隻嘴上咭咭巴巴地喊著:“我好後悔!我太對你不起了!”
老鐵和蕭三娘在這塊月色透射之地,緊緊擁抱著,又痛又憐,又恨又悔,怨恨和情愛,悲哀和歡樂,交織成模糊的一片。渾淘淘,沉昏昏,兩人都忘記了身處何地,似乎隻要這樣擁抱著,便是立刻死去也甘心,可是把一個局外人,卻急壞了。
這個局外人,爬在上麵透光的破窟窿口,低低急喊著:“你們這是幹甚麼?女英雄啊!你是存心到這兒敘家常來的麼?我的天!你們真把我急壞了!”
蕭三娘被屋上人一喊,霍地一撤身,急喊道:“冤家!你不能死,我得救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