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愛的另一種表演(1 / 3)

◇第四章◇ 南宮弢、鍾秋濤和許氏姊妹為了營救這位鐵師叔,一片血忱,想盡計謀,吃盡奔波道路之苦,根據蕭三娘以前和老鐵決裂的仇恨,揚言誓殺老鐵的風聞,以及最近冤家路窄,蕭三娘奔赴寶雞的舉動,又在四人和她當麵之際,直言不諱的種種表示,連聰明機靈的鍾秋濤都覺這位鐵師叔已落蕭三娘之手,確是死定的了,除出當場和蕭三娘拚個你死我活以外,已無別法。萬不料在這千鈞一發當口,死定了的鐵師叔,活跳跳的從鬆林內蹦了出來。

太陽雖已下山,晚霞尚未散盡,清清楚楚地聽著老鐵的笑聲、語聲,清清楚楚的瞧見他魁梧的身軀、雄壯的相貌、矯捷的步履,哪裏是顯魂的陰靈?確確實實是個活老鐵。

最奇的,老鐵自己直認不諱,大喊著:“這是你們師叔母!”

蕭三娘也眉開眼笑的嬌聲笑罵,顯著兩口子情愛纏綿,蜜裏調油,哪像以前雙方決裂,誓欲拚命的神氣?

這些,究竟怎麼一回事呢?說來話長,還得從老鐵本身講起。

老鐵在那晚半夜時分,悄悄的從棋盤坡許家溜走,抱著一腔殺身成仁,舍身救眾的俠心義魄,直奔寶雞,趕到寶雞城門口時,天色已經大亮,城門卻兀自嚴嚴的緊閉,城樓上靜靜的,並沒一個人影,隻刁鬥上一麵軍旗,被冷峭的西北風,卷得獵獵有聲。

老鐵毫不躊躇,大步走到城下,抬頭向城樓兩麵雉堞上瞧了瞧,一俯身,撿了腳前一塊拳頭大的石塊,一抖手,把手上石塊,向上麵城樓箭垛內擲了進去。隻聽得城上一聲驚喊,從箭垛口現出兩個持槍頂盔的官軍來。

城下老鐵虎目圓睜,張嘴大喊:“喂!快開城門,讓我進城去見那鳥縣官兒!”

老鐵長得身軀雄壯,相貌威武,嗓門又大,這一聲怪喊,城上兩個官軍一陣驚疑,喝問:“你是誰?敢這樣說話!”

老鐵哈哈大笑,指著上麵兩個官兵喝道:“快去通知縣官兒!開城殺人是老鐵,領著災民進城,殺死前任縣官兒的,也是老鐵——老鐵是誰?喂!你們睜開眼睛瞧一瞧!便是我!你們不信的話,去喊北城根鐵鋪左右鄰居,來認一認,驗明了正身,放我進城。說實話,我是投案來了!說笑話,我和城內新任縣官兒有緣,讓他升官加爵來了!”

老鐵敞著嗓門,這樣一嚷,城頭女牆箭垛上,霎時添了不少人,嚌嚌嘈嘈,亂成一片。

一忽兒,有幾個老百姓裝束的人驚喊著:“是他!是他!是老鐵!他一定是瘋了!”

旁邊幾個軍健,大聲呼喝著:“既然你們認得他,你們快下去,已經飛報縣衙,馬上有人來捉他了!”

半天還沒開城,老鐵在城下等待得不耐煩起來,高聲嚷道:“不開城?我要走了!”

城牆上軍健們各各張弓搭箭,齊聲喝道:“不準動!你想跑,立時亂箭射死你!”

老鐵哈哈大笑道:“我是幹甚麼來的,我還怕你們幾張鳥弓箭嗎?如果真個想跑的話,憑你們這幾支鳥箭,卻攔我不住。”

正嚷著,嘩啦啦,城門開了,立時像黃蜂出窩般,湧出許多鐃鉤手、刀斧手,二龍出水式,向老鐵身子左右一圍,最後一個揚著斬馬刀的軍官,騎著馬飛出城來,用刀一指老鐵,喝道:“你是自來投案的匪首老鐵嗎?”

老鐵笑著點點頭。

馬上軍官大喝一聲:“綁!”

老鐵自己雙手一背,立時湧上許多軍健,把他五花大綁起來,擁進城內。馬上軍官,也得意揚揚的押隊進城,城門也立時關閉,好像怕老鐵背後,有無數黨羽要搶城似的。

寶雞城內小小的一個縣衙,上次已被進城災民燒得不成模樣,新任權且占用了縣紳的大宅,作為新縣衙。這時新衙門口,布滿了軍健,弓上弦,刀出鞘,從縣衙前街上,直到北城根,街道兩邊,擠滿了看老鐵的商民。

老鐵身上雖然五花大綁,身下兩條腿,依然雄糾糾的向街上走去。他前後左右,卻夾著許多揚刀的軍健。

老鐵一麵走,一麵向兩旁民眾大聲嚷道:“老鄉們!我老鐵對你們不起!開了城門,教你們無故受了一場驚嚇,聽說還有不少冤枉遭難的,我因為對不起城內老鄉,才自來投案!”

老鐵這樣一嚷,滿街谘嗟之聲四起,也有躲在人後暗角上,大喊了一聲:“老鐵是英雄!”也有暗地豎著大拇指向人們說:“往常看不出這個打鐵匠,倒是一條錚錚的鐵漢!”

滿街騷動當口,突然遠遠有人大喊道:“老鐵!你錯了,要你投甚麼案?城內遭難的,都是為富不仁的奸紳奸商,都是該死的東西,你替他們償命,犯得著麼?”

這人遠遠的一嚷,街上立時一陣大亂,軍健們立時分出人來,搜查說話的人。人多聲雜,誰也指不出嚷這話的是誰,從哪兒搜捕去呢?但是老鐵心裏明白,說這話的,定是那晚進城災民隊內的一分子,而且是災民隊內有點本領,有點作為的人,故意暗藏城內,偵探官廳舉動的。但是經這人一嚷,馬上軍官,慌不及喝令:“快走!”軍健們奉令把老鐵架了起來,腳不點地的擁進縣衙去了。

寶雞城內的人民,以為老鐵一進縣衙,縣太爺定必要過熱堂了,衙門口人頭簇擁,軍健們皮鞭亂抽,也沒法趕淨好奇的人民。

這般人無非想瞧瞧老鐵怎樣過堂,縣官兒怎樣發落?哪知老鐵一進縣衙,如石投大海,失了蹤影,既沒看見過堂,也沒看見收監。因為老監獄火已燒牆,新牢就在隔壁另一所民宅,犯人收監,逃不過看熱鬧的眼睛。可是空擠出一身臭汗,越看越沒下落,隻好漸漸散去。一連好幾天,都沒得著老鐵的真實下落。

這當口,飛天夜叉蕭三娘押鏢到了長安,正值寶雞知縣飛報長安省城,拿到匪首老鐵,預備親身解犯進省。她得知這個消息,單人匹馬,便向寶雞城奔來了。她來時並沒向鏢師們說明真相,隻說寶雞是必經之路,既然鬧事,應該先去探個明白,免得出事。這是走鏢常有的舉動,不過鏢頭親自出馬,顯得有點鄭重罷了。

蕭三娘從小混跡江湖,氣傲誌強,確是個跋扈潑辣的英雌。這些年開設鏢局,一帆風順,加上老處女應有的僻性,更是意氣飛揚,目空一切。她自從得到老鐵一封決絕信以後,根據“癡心女子負心漢”的老話,真把老鐵恨如切骨。在別個女子,也隻大哭一場,抱恨在心罷了,她可不然,照她平時的口風,真個有殺死老鐵,才能消恨的心腸,非但露過口風,而且暗地也派人探查過老鐵蹤跡。無奈老鐵隱姓埋名,混跡寶雞打鐵生涯之中,不是怕她才隱跡的,完全是抱亡國隱痛,一半也因為他在邊疆抗戰,也是員出名的勇將,清廷難免注意他,才在小小的寶雞城內藏身。

蕭三娘的鏢局在潼關,離寶雞甚遠,一時找不著他蹤跡,心頭之恨雖然未消,自己總攬著鏢局全權,事情一多,日子一久,也把老鐵這檔事擱在一邊了。萬不料擱在一邊的舊恨,突然在長安得到消息,而且以老鐵投案自首的姿態,突然出現。

照說“老鐵”兩個字,是他隱跡以後的諢號,在別人聽來,未必便認為老鐵是從前和蕭三娘有白首之約,決絕以後,又是她欲得而甘心的人,但這消息一落蕭三娘之耳,她是知道老鐵的性情的,她隻要一打聽老鐵體態麵貌,便明白老鐵便是她認為負心漢的冤家對頭了。她突然單身匹馬,趕赴寶雞,是不是舊恨重提,殺心陡起,實在是難以捉摸的。

蕭三娘一身本領,輕功又是她父傳的絕技。她一到寶雞,四城還是白天黑夜的關著。開的時候不是沒有,進進出出的,都是下鄉搜查作亂災民的軍健。城內百姓出入,必需領得出入牌證,才能放行。

在這樣局麵之下,蕭三娘難以進城,她就去在西城一二裏外,一處僻靜的鄉農家裏,安頓好自己騎來的一匹寶貴的良駒,她自己卻在夜靜以後,揀著守衛單薄之處,越城而進。

她先在城內民居商鋪的屋上,施展輕功,暗聽動靜。這班商民沒安睡的,倒十有其九,談著老鐵那天叫開城門,投案自首的新聞,都讚揚老鐵是鐵錚錚的一條好漢。

蕭三娘聽在耳內,還暗暗的啐了一口:“我知道他是有這股傻勁兒的,這也算不得好漢。你們哪知道他這負心漢,在我蕭三娘身上,缺了德哩!”

她肚裏暗罵著,直奔縣衙所在。她也以為老鐵定關在牢獄內。舊衙舊牢,燒得精光,新牢便在新衙間壁,容易尋找。她施展身手,悄悄的進了新牢的園牆,忽而一躍上屋,蛇行竊聽,忽而飄身下地,潛蹤偷窺,挨著一號號的監牢,排戶搜查。前前後後都走了一遍,並沒探出老鐵的身影,卻偷聽得有一間屋子,幾個看守牢獄的牢頭,圍著一盞油燈,喝著酒,在那兒高談闊論。

一個說:“老鐵是好樣兒的。我就佩服他不怕死的膽量,非但把殺死巡檢,開放北門的事,直認不諱,而且直認為亂民的頭兒。隻要縣官兒不再拿無辜小百姓出氣,他情願把所有罪過,一身擔當,便是解他到省,到明正典刑,絕不輸口,直認自己是亂民為首之人,好替縣官兒圓結此案。你想這種俠心義膽的好漢,連我們黑心的牢頭,也感動了。”

又有一個人冷笑道:“好漢!好漢當得了甚麼?依我看,老鐵這股橫勁滿白廢了!老鐵以為一身擔當,四鄉窮百姓,便不致再搜再捉了,哪知道做官兒的這顆心,比我們牢頭還黑幾分。一麵把老鐵當作匪首,預備解省報功,一麵還是天天派兵下鄉,挨戶搜查,名目是清鄉,骨子裏是翻箱倒篋,拆屋掘地的搜劫金銀財寶。鄉下富一點的莊子,果然難免;窮一點的,連年青的妻女都被糟蹋了。糟蹋猶可,聽說金台觀前麵鐵柱上,腦袋掛滿了,至於真真進城闖禍的災民們,雖然在城內搜刮得一點東西,這點東西也都轉到如狼似虎的軍弁們腰包裏去了,你隻要留神從鄉下一批批回城來的軍爺們,哪一批不成群結隊,嘻天哈地的狂吃狂喝,得意揚揚呢?”

另一個年老一點的牢頭,歎口氣說:“話雖如是,我們寶雞城居然出了這樣一個好漢,堂堂丈夫隻怕名不在,不怕身不在。不管老鐵這樁事幹得傻與不傻,他這好漢的英名,是在寶雞人們口中留傳下去了。可惜我們寶雞城隻出了一個老鐵,如果多出幾位像老鐵的好漢,也許要唱一出‘劫法場’的好戲,這可熱鬧也!”

這人這樣一說,剛才冷笑老鐵白廢橫勁那一個,喝道:“你是喝醉了說醉話。這話被典獄老爺聽去,你就不要命了——新任的縣官兒,真是鬼靈精,他防的就是這一手。老鐵投案的這一天,直挨到半夜才在後院暗暗地問了一堂。好在老鐵直認不諱,用不著動刑,早已招供畫押,並沒發牢看守,卻密密的把老鐵關在縣官兒住宅後麵暗室裏了。這是伺候縣官兒的小三子傳出來的消息,你想這官兒多精靈,起解進省時,還不知怎樣弓上弦、刀出鞘哩!”

牢頭們私下裏在那兒瞎聊,卻被暗地裏的蕭三娘一一聽入耳內。她一麵聽,一麵她臉上兩條斜飛入鬢,媚中帶煞的細長眉,忽上忽下的在那兒跳動,心裏的主意,也時時刻刻在那兒變花樣。她從幾個牢頭嘴上,才又明白老鐵不但為了殺巡檢、開城門這檔事投案,完全是把災民鬧寶雞城的大罪過,都攬在自己身上,以亂民之首自居,有心想保全許多無辜窮民的性命,才來投案的。這樣存心太偉大了,實在夠得上稱為一個鐵錚錚的好漢了。她自己也不由得暗暗讚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