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布希說完這話,脫下帽子,走到大窗子跟前,把兩個靴跟碰一下,行個禮。

“您,”他恭敬地陪著笑臉問道,“您吩咐唱個快活點的歌嗎?”

“是的。”

“您要不要聽外交歌呢?我自己編的!這首歌解決歐洲一個極其要緊、頭等重大的問題。您有幸是匈牙利人吧,老爺?”

紅臉從嘴裏吐出一縷煙霧,仁慈地動一下嘴唇,算是承認了。

“我要請愛國的先生們注意!你們能保證,諸位先生,這首歌不至於張揚出去嗎?你們當中會有……”茨威布希對工人們掃一眼。那些人紛紛點頭,他們發生興趣,走到近處來了。

“奧地利呀,是什麼東西?”茨威布希用山羊般的聲音唱道。“政治家啊,人世間的公爵們啊,請你們告訴我,奧地利是什麼東西?它豈不是一盤涼雜拌,貪婪的鄰居正準備把它吞下肚去?是啊,要不是這盤涼雜拌裏有金色鱸魚,魚骨頭能卡住人的嗓子,他們早就把它吃得所剩無幾。這條鱸魚就是匈牙利。”

“好哇,好哇!”胖子嘰咕說。

“奧地利是一隻大鳥,羽毛的顏色花花綠綠!”茨威布希繼續唱道。“它呀,生著一百個肢體。它有許多腿,許多翅膀,許多肚皮。然而腦袋隻有一個,就是匈牙利。一頭野獸啊,向那隻大鳥撲過去,吞吃它的肢體,然而要吃它的腦袋卻談何容易!它的頭顱硬得隻有象牙才能相比。”

“好哇,好哇!”

“世界上有法語,有德語,有俄語,有匈牙利語。匈牙利語啊,豐富得使所有的才子學士感到驚奇。請您到維也納去吧,您不妨問一問:哪裏有個斯芬克司會說奧地利語?”

“好哇,好哇!給你!”

一枚很大的銀幣亮閃閃地從窗子裏飛出來,鐺的一聲滾到茨威布希腳跟前。另一個同樣的硬幣碰著伊爾卡的鞋。茨威布希拾起硬幣來,叫道:“一千個謝謝!我去為您老人家的健康開懷暢飲!我要喝個不停,而且我敢憑我這張胖臉起誓,一直喝到透不過氣來!

我為您的健康要用兩個嗓子眼喝酒:一個就是普通的嗓子眼,一個是管呼吸的嗓子眼!我要喝到透不出氣來才罷休!”

茨威布希搖一下帽子。這時候窗子裏卻發生一件出乎意外的事。那張紅臉漲得發紫,姑娘大叫一聲,窗子猛的關上了。工人們紛紛後退,把身子挺得筆直。茨威布希把帽子往後一搖,卻感到帽子碰著什麼障礙。他回過頭去一看,不由得身子矮了半截。原來他身旁站著一頭漂亮的黑馬,給那頂不客氣的帽子嚇一跳,揚起前蹄直立起來。騎在馬背上的是身材很高而又苗條的、全匈牙利聞名的美人。她就是戈爾達烏根伯爵夫人,出嫁以前是馮.蓋依連希特拉爾男爵小姐。茨威布希看見,在他麵前的就是這個絕色美人,充滿了美麗、青春、尊嚴和……憤怒。她穩住馬,臉色蒼白,氣得發抖,眼睛發亮,象是閃著電光,手裏揚起馬鞭。

“混蛋!”她低聲說道,差點從馬鞍上摔下來,因為茨威布希經不住馬鞭抽打,身子搖晃一下,跌倒在地,魁梧結實的身體撞著黑馬的前腿。他是身不由己倒下去的。

馬鞭抽打著他的兩鬢、麵頰、上嘴唇。伯爵夫人用盡全力抽打他。

另一張女人的臉,伊爾卡的臉,歌德的格蕾岑的臉,美麗而年輕,四周圍繞著千萬根淡黃色頭發,這時候卻由於氣憤和無法形容的絕望而變了樣。她臉色慘白,橫眉豎眼。……她周身不住地打戰。伊爾卡象狗似的齜出白牙,往前邁出一步,在地上沒找到石頭,就拿起那枚銀幣往戈爾達烏根伯爵夫人身上扔過去。銀幣隻擦一下迎風飄揚的麵紗,就往正房那邊飛去。緊跟著是奇怪而沉悶的寂靜。伯爵夫人和那個生著金發的小頭,臉對著臉,瞪起眼睛,互相盯緊。她們沉默了一分鍾。伯爵夫人舉起馬鞭,可是見到那張蒼白的、不幸的、變樣的臉,就慢騰騰地放下手,騎著馬緩步向正房走去。

她走到門廊跟前,兩次回過頭來看伊爾卡。

“叫他們出去!”她喊道。

茨威布希爬起來,抖掉身上的塵土,臉上淌下鮮血,卻微笑著,往呆若木雞的伊爾卡麵前走去。

“你感到驚訝吧,我的朋友?”他開口說。“嘿!你的父親挨打了?用不著奇怪!他挨打並不是第一次,而是第四十一次了!現在總該習慣了!”

伊爾卡抓住她父親的胳膊,渾身發抖,偎倚在他身邊。

“啊,我多麼走運!”茨威布希開口說,竭力使他臉上的鮮血不致滴在伊爾卡頭上。“我多麼走運啊!我多麼感激伯爵夫人!我的小提琴完整無恙!我沒把我的小提琴壓碎!”

茨威布希一隻手提著豎琴,另一隻手摟住伊爾卡的肩膀,很快地走回林蔭路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