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領結是黑的,很舊,原是一條帶子,那花結匆匆地打成,不好看,往一邊歪著,隨時有散開的危險。……他的短外衣和坎肩倒挺講究,上麵已經有斑斑汙跡,然而是新的。這兩件衣服用上等羊毛織的貴重灰色衣料做成。綢料褲子已經穿舊,早該換掉,這時候包緊他那肌肉飽滿的胯股,褲腿很漂亮地塞在高靴腰裏,靴腰高過膝頭,打著褶子,亮晃晃的。皮靴的後跟已經踩歪,磨損半截。羊毛料子的坎肩上係著新的金屬表鏈。表鏈上墜著六個金質圓形飾章,一隻嵌著鑽石眼睛的黃金小鶴和一支做工極其精致的小槍,配著黃金的槍口和白金的槍托。小槍的槍托上可以讀到下列一行字:“阿爾土爾.馮.紮依尼茨男爵惠存。瓦依斯達甫與索列諾果爾兩地獵人協會謹贈”。您不要問男爵現在是幾點鍾。這條表鏈塞在衣袋裏的那一頭,沒有拴著懷表,卻拴著鑰匙和錫製的哨子。

紮依尼茨男爵家族是不能以年代久遠誇耀的。這個家族一直到本世紀初期才出現。阿爾土爾保存著一部《馮.紮依尼茨男爵家譜》,這本小冊子是從前由阿爾土爾的父親卡爾約請一個外來的、有學問的瑞典教士寫成的。有意討好的教士得到一大筆錢,撰寫尊貴的男爵的家譜既不吝惜紙張,也不顧到實情。他把家譜從十一世紀編起。這本小冊子,不消說,有許多人相信,尤其是那些不需要核實教士的話的人。可是有一次,紮依尼茨家的人卻不得不為他們的小冊子麵紅耳赤,因為一家極其殷勤的畫報有意捧場,把他們的家徽和家譜刊登出來,那家譜倒比花錢雇來的教士所寫的近於實情。第一代紮依尼茨男爵原是普通的貴族,娶了銀行家的女兒為妻,那個銀行家是改信基督教的猶太人。男爵是個各方麵一無可取的人,奴顏婢膝,老是吃不飽,喜愛金錢勝過世上的一切。

要不是幸運之神經常仁慈地對他微笑,他就會無聲無臭地度完一生,從此被人們忘得一幹二淨。……第一代紮依尼茨男爵有兩個哥哥。其中一個是耶穌會教徒,在某大學讀過物理係,憑自己的力量鑽營到紅衣主教的地位。另一個哥哥是宮廷詩人,又易禦醫的女婿。由於兩個哥哥極力疏通,再加上有廣泛財務關係的銀行家嶽父出錢,馮.紮依尼茨取得男爵爵銜的證書就不象瑞典教士胡謅的頭一代紮依尼茨那樣困難。第二代紮依尼茨,阿爾土爾的祖父,在阿烏斯捷爾裏茨附近打過仗,後來在軍事學院任教授直到去世。這個紮依尼茨相貌極象做紅衣主教的伯父,而且跟他伯父一樣,與其說是兵士或者地主,不如說是書生。阿爾土爾的父親很象頭一代紮依尼茨。他也是一無可娶其貌不揚、毫無出息的人。他不通文墨,眼光短淺,身心都很弱,卻抱定宗旨要把微笑的幸運之神賜給他祖父和父親的財產揮霍得一文不剩。不過這個任務卻不容易。紮依尼茨男爵擁有很不小的一塊領地,有兩處被鐵路切斷。這兒有果園、葡萄園、好土壤,一向被人認為是一塊最富饒肥沃的土地。這塊地上有養馬場和呢絨廠,兩者合在一起,每天給男爵提供二千四百法郎,至於其他的收入,就更不在話下。要敗光這樣一份家業並不是容易的事,然而卡爾.馮.紮依尼茨卻有出色的幫手。幫他忙的,有他的好色,有他的糊塗,有他的善良,還有他的……兒子。他一直到死都貪戀女色。他對女人總是死命地愛,發瘋地愛,一切置之度外,遇到任何障礙也不罷休。女人是他主要的支出項目,缺了女人,他就未必能夠敗光他的全部財產。有一個時期他在維也納有個情婦。為了去找情婦,他總是包下一列專用火車,帶上一大群好色的食客,一味喝香檳酒。每次專用火車都給他的情婦送去豐盛得驚人的禮物,這就非常有力地說明男爵的瘋魔。禮物當中有他家藏的珍寶,有名貴的駿馬,有銀行的期票。……他那維也納情婦的使女每月領工錢一千法郎,並且有自用馬車以備急用。他在專用列車到達之後和開出之前都要舉行極豪華的宴會。他在布拉格另有一個情婦,在布達佩斯也有一個,等等。女人們都崇拜他,不消說,她們所看中的與其說是他的什麼特點,不如說是他揮金如土。關於卡爾.馮.紮依尼茨,至今還流傳著一大堆奇聞逸事,再好不過地表明了女人對他的崇拜。我們從這一大堆奇聞逸事當中隻要舉出一件來就夠了。

在一家上等德國劇院裏,有個剛從戲劇學校畢業的青年女演員初次登台演戲。(目前她成了很有名的女演員,專演正劇和悲劇裏的老母親角色。)當時她年輕漂亮,表演精彩。劇院被鼓掌聲震得發顫。第一幕演完後,有人給她送去一束花,上麵掛著一串價值連城的項鏈,原是卡爾的母親,去世的馮.紮依尼茨男爵夫人遺留下來的。男爵所以把這串項鏈送給她,是因為它正好放在他的貼身衣袋裏,這件首飾的尖頭正好刺痛他的肋部。第二幕演完後,當時在劇院裏看戲的幾個顯貴走到後台去,向新登台的女演員表達他們的讚歎。這些顯貴當中就有馮.紮依尼茨。他在後台象在家裏一樣隨便。他先在扮演主要情人角色的男演員化裝室裏喝了一杯香檳酒,然後往初露頭角的明星的化裝室走去。化裝室的房門從裏邊鎖上了。他敲門。

“您幹什麼?!”那些顯貴驚叫道。……“您太放肆了!您忘了這兒不是馬戲團,不是小歌劇劇團。……這兒也不是德羅夫人的沙龍!您未免太莽撞,男爵!”

“你們這樣想嗎?我不過是等得不耐煩罷了,……”男爵回答說。

“可是她馬上就要出來了!難道您就連等兩三分鍾的耐性都沒有?”

“沒有。”

“可是這未免不象話!她現在也許正換衣服呢!”

“也許吧,”著急的男爵說,然後又敲門。

“誰啊?”從化裝室裏傳來年輕的女人的聲音。

“是我!”男爵回答說。

“您是誰?”

“您的才能的崇拜者。老實說吧,我一點也不理解您的才能,不過人家告訴我說您演得很好。我是習慣於相信別人的話的。開門吧!”

“奇怪。……我是在化裝室裏!化裝室裏不準外人進來。不過您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馮.紮依尼茨男爵。我有事要找您。”

化裝室裏的說話聲低下來,不那麼理直氣壯了:“我很高興,男爵。……不過我沒穿好衣服。……請您等五分鍾。”

“我可沒有工夫等人。再過兩分鍾我就走了。馬上就開門,要不然就拉倒!”

“不行!”

“那就是您的事了。……再見!見鬼,這是誰在揪我的袖子?”

男爵身旁聚集著初次登台的女演員的一群崇拜者。這群人對男爵的無禮行動極其憤慨。他們要求男爵從門口走開。初次登台的女演員的未婚夫也在這群人當中,拉了拉男爵的袖子。

“請您離開門口!”崇拜者喊道。

“要是我不離開,那又怎麼樣?”男爵問道,然後,他不再用手指頭而用拳頭敲門了。

“您,mademoiselle,大概希望這些先生跟我鬧出亂子來吧!”他隔著房門對初次登台的女演員說。“開門!再過一分半鍾我就走了。……馬上就開門,要不然就拉倒!我馮.紮依尼茨男爵不管辦什麼事,就喜歡馬上就辦,要不然就拉倒!紮依尼茨男爵有事找您,您願意跟他談嗎?”

初次登台的女演員顯然動搖了。

“您有什麼事?”她問。

“唉,見鬼去吧!我能有什麼事?我沒有工夫多說廢話!

好,我來說一二三。等我數到三,要是您不開門,我就走掉,從此以後您就休想再跟我見麵。……不過給您捧場的人可真是多呀!這我注意到了,因為我身後和兩旁都有人揪我的衣服。……好,我開始數,……一……二……好……好……”化裝室裏靠近房門的地方,響起輕輕的腳步聲。

“三!”男爵說。

門鎖卡搭一響,房門輕輕地開了。化裝室裏輕盈地走出一個俊俏的使女,笑吟吟地經過男爵鼻子跟前。男爵往前邁出一步,他的嗅覺頓時淹沒在化裝室的幽香裏。女演員裹著一塊披巾,站在黑暗的窗子旁邊。她身旁放著一件連衣裙,原是準備穿上身的。……她雙頰緋紅。她羞得臉上發燒了。……“我的上帝,她還多麼純樸啊!”男爵暗想,然後鞠躬,說道:“我請您原諒!我過一分鍾就要走了,所以……”初次登台的女演員抬起眼睛來瞧著男爵。她的眼睛裏充滿好奇的神情。她這是第一次見到他,然而她還在戲劇學校裏讀書的時候就已經聽到過那麼多關於他的議論了!她聽過傳說,早就崇拜他了。

“您有什麼事,男爵?”在沉悶的靜寂中過了一忽兒,她問道。

“請您,mademoiselle,原諒我硬要見您,可是……說老實話,我喜歡您!”

初次登台的女演員低下眼睛。她的臉越發紅了。

“我不喜歡恭維,”她說。

“上帝,她多麼純樸啊!”男爵暗想,然後說:“您的老板給您定下多少錢的薪金?”

“還沒定下來,可是就要定了。……至於定多少錢,我不知道。……最初一段時期大概至多不過兩千達列爾吧。……”

“嗯。……價錢不校……最初一段時期這個數目也就夠多的了。”

男爵停住嘴,目不轉睛地瞧著初次登台的女演員。女演員又害羞又存著希望,恨不得鑽到地底下去才好。

“要是您到我那兒去,”馮.紮依尼茨沉默一下,說道,“那您得到的錢就要多一百五十倍。”

女演員粉紅的臉頰變得慘白,就象男爵的麻布襯衫一樣。

……她高叫一聲,把兩隻手一拍,仿佛被一百尊大炮的轟鳴震壞了似的,頓時倒在蒙著絲絨的圈椅上。她發了歇斯底裏。

馮.紮依尼茨鞠個躬,走出去。等到使女走進化裝室裏來,女演員卻在痛哭。她的哭聲斷斷續續,夾雜著笑聲。使女嚇壞了,從化裝室裏跑出去。過一忽兒,演員們分成幾夥人。一夥夥的人交頭接耳地議論,斜起眼睛瞧著化裝室的房門,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對:是該對男爵的無禮行動憤慨呢,還是該……羨慕痛哭的新演員的鴻運?那個未婚夫象瘋子似的衝進化裝室裏,在她腳跟前跪下,哀叫起來:“您不要哭,我親愛的!絕不能讓他白白地侮辱您一場!可是……見鬼,為什麼您給這個惡魔開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