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初次登台的女演員把淚痕斑斑的臉靠在她未婚夫的白色胸襯上,兩隻手放在他肩膀上,低聲說:“啊,喬治!我多麼走運啊!我和你多麼走運啊!他答應多給一百五十倍呢。我們在戲劇學校裏就聽說,馮.紮依尼茨男爵是說話算數的!隻是可惜,他生得不好看!可是……多給一百五十倍啊!你去一趟,我的朋友,要求他們對觀眾申明一下,就說我有病,不能繼續表演了!”

第二天,初次登台的女演員就從“被崇拜的”馮.紮依尼茨那兒得到預支給她的三個月薪金。……這件事是真實的,不過究竟真實到什麼程度,我就不得而知了。

男爵的第二個支出項目是賭博。紮依尼茨很少賭博。他嫌打牌乏味。可是他一旦坐下,就會因為乏味而輸掉數目極大的款子。不過他因為感到乏味倒發明了一種他個人用紙牌賭錢的方法。他的賭法簡單極了。這叫做“黑與紅”。

“這是紅牌還是黑牌?”紮依尼茨拿紙牌的背麵給他的對手看,問他說。“要是您猜中了,您就贏了;要是您沒猜中,我就贏了。”

比這更聰明的賭法,紮依尼茨就未必能發明出來了。不過他也真有本事,用這個賭法不出兩個傍晚就把伏尼奇伯爵的領地輸出去了,那是從前他爺爺阿爾土爾在加裏西亞買下的。伏尼奇伯爵的領地是他頭一宗重大的損失。

第二宗損失是他的妻子馮.紮依尼茨男爵夫人,她給他的行徑活活氣死了。第三宗損失是他女兒,一個假充正經而頭腦糊塗的女人。他為整頓敗落的家業,不得不把她嫁給一個拚命想鑽營到貴族地位上來的猶太籍銀行家。於是紮依尼茨男爵的領地落到最悲慘的命運。它抵押給銀行家女婿,隻換回一點點錢,後來拍賣的時候,女婿就把它買下,據為己有了。最後卡爾開槍自殺,卻不順利(子彈打中他的肩膀),後來在他女兒和教士們麵前死去,臨終給銀行家留下幾張金額頗大的期票“以備急需”。

他兒子阿爾土爾在母親死後給送到維也納進寄宿中學,那時候他才十二歲。他在學校裏學會三國語言,畢業後考進大學語文係。不久阿爾土爾離開語文係,改讀數學係。在這個係裏他很得手。他寫出關於微分學的大學生優秀論文而獲得獎金。在數學係畢業後他重又研究語文學。要不是他每月從郵局和他父親的代理人手裏領到幾千款項,那麼這種從一個碼頭到另一個碼頭的漫遊,倒也許會有很好的結果。那幾千款項衝昏了他的頭腦。自從進大學那天起,他花費大筆的錢購置圖書,可是後來厭倦了,就失去立足點,順著父親的腳印走去。……他到巴黎去了。成千封要錢的信從巴黎飛到紮依尼茨男爵的莊園上來。卡爾心軟,因此沒有一封信沒得到回答,每封複信都夾著銀行的支票。說來也是阿爾土爾走運,他從祖國收到的彙款一個月比一個月少,寄到巴黎的次數也越來越希……幾千漸漸地減成幾百。隨著父親去世的消息傳來,阿爾土爾收到一千法郎和銀行家姐夫寫來的一封信。銀行家寫道,寄上的一千法郎就是阿爾土爾.馮.紮依尼茨男爵的全部財產,此後他阿爾土爾就不能再有所指望了。

……阿爾土爾讀完信,臉漲得通紅。

他為自己和他父親感到極其羞愧。他嚴肅地沉思,不由得為他的前途害怕,當初他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是極其熱愛和珍惜他的前途的。他把姐夫的信撕碎,舉起拳頭,用盡全力打自己的臉。……那一千法郎他想丟到窗外去,可是他……沒丟出去。這做得對。這一千法郎在他大有用處。這筆錢正好用來逃出巴黎,躲開債務。他的債主有旅館老板,有高利貸者,而最使他慚愧的是,還有妓女。……他在巴黎最後那些日子不得不靠妓女養活。……他逃回祖國的時候,已經成為縱酒過度、精神萎靡、信口說謊的人,然而幸好還沒有落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他的健康還沒完全毀掉,他也一次都沒明目張膽地做過壞蛋。幸虧阿爾土爾有頑強的天性。在維也納他又開始研究學問,而且比以前更用功。他為了糊口,為了不致向親屬們要錢,就在一個軍事學校裏擔任代數教員,為巴黎的兩家大報做通訊記者。他還寫詩,發表在法國雜誌上,借此多少掙一點錢。(他象腓特烈大帝一樣討厭德語。)他的生活過得平靜,簡單,穩定,同他在巴黎的生活截然相反,然而這卻沒有持續很久。……他這段生活正臨到最有趣的關頭,恰恰在阿爾土爾正要成為哲學博士和數學碩士的黃金時期,卻被破壞了。命運在寬廣的道路上絆了他一個跟頭。他連自己也沒覺得就欠下不少債。誰以前闊綽過而現在窮了,誰就懂得“連自己也沒覺得”是什麼意思。再者阿爾土爾還娶了個窮貴族女人做妻子,她生得俊俏,而且愛他。他結婚既是出於愛情,又是出於憐憫。結婚增加了他的開支。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非找姐姐不可了。阿爾土爾就給姐姐寫信,要求她告訴他,他們母親的田產遭到什麼命運,如果沒有賣掉抵債,就請求她把田產上所得到的收入撥出一小部分來給他。

在這封信上,他還順便要求姐姐把他那些先前由她保管的圖書寄到維也納來。阿爾土爾沒收到複信,卻接到姐夫打來的電報,請求阿爾土爾立刻到紮依尼茨莊園去一趟。阿爾土爾去了。他剛到紮依尼茨莊園,人們就要求他下車步行。

“彼爾采爾太太,”人們對他說,“不喜歡聽車輪的轔轔聲。請您費神步行到正房去吧。”

阿爾土爾在客廳裏見到姐夫和姐姐。姐姐坐在圈椅上哭。

姐夫看見他走進房間裏來,卻埋下頭去看報。……“我來了!”阿爾土爾對他們說。“你們不認識了?……”“我們看見了,”銀行家回答說。“這件事做得不錯,您聽我們的話,來了。……我們很高興,男爵,您總算還沒有喪失聽話的能力。……‘聽話’這個詞有這麼點卑躬屈節的味道,不過這要請您原諒。……對您這樣的先生來說,聽話是頗為必要的。……”“我聽不明白您的意思,”大惑不解的男爵說。“姐姐,你哭什麼?阿爾土爾弟弟來了,你卻哭。……我問你好,你總該回答一句嘛!別哭了!”

“先生,”銀行家說,“下人剛到我們這兒來通報說您來了,她就哭起來。……請坐。……您姐姐家裏,謝天謝地,總算還有圈椅可坐。您和您父親總算沒把所有的東西統統敗光。

她,我的妻子,所以哭,是因為她還愛您。……”阿爾土爾睜大眼睛,舉起手心摩挲額頭。他不懂。

“是啊,”銀行家接著說,眼睛沒離開報紙,“她的感情一時還不能消滅,可是那種感情,必須承認,是不自然的,因為事實上她不再是您的姐姐了。……嗯。……您也不是她的弟弟了。她不知比您高尚多少。您已經太低下,不能做這個女人的兄弟了。……先生!您得感激這個女人!要不是她,您就休想跨進這所房子的門檻!”

“你給我解釋一下,姐姐,”臉色蒼白的阿爾土爾轉過身去對姐姐說,“我該怎樣理解你的丈夫……彼爾采爾的話?我簡直一句也聽不懂!其次,還有你的眼淚。……我也不明白!”

銀行家太太從臉上拿下手絹,跳起來,在客廳裏走來走去,她那件沉重的連衣裙沙沙地響。大顆眼淚,地地道道的眼淚,從她眼睛裏淌下來,滴在地板上。

“你不明白?”她尖聲叫起來。“你現在總該明白你那些行徑把我們氣得要命!你的不道德行徑惹得我們憤慨!我作為你的姐姐和基督徒,滿腔憤慨!……”“你解釋一下,姐姐!”阿爾土爾說。“我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你們到底要對我說些什麼?”

“住嘴!我不願意聽見你的說話聲!你娶了個什麼賤貨做妻子?”

“是啊,男爵!”銀行家用刺耳的男高音幫腔說。“您跟那樣一個賤女人結婚,玷汙了馮.紮依尼茨男爵家的名聲,也玷汙了自認為是他家親戚的人!”

男爵本來用手扶著圈椅的把手,這時候那把手喀嚓喀嚓地響起來。阿爾土爾氣得渾身發抖。

“西爾維雅!”他轉過身去對姐姐說。“當初你嫁給彼爾采爾這個混帳,我一句話也沒對你說過。我尊重你的意誌,可是你呢?你居然在彼爾采爾指使下這樣厲害地侮辱我!你不要得意忘形!”

“我是混帳?”彼爾采爾叫道。“我原諒您這句話,男爵!我原諒您!”

西爾維雅頓一下腳,往她弟弟麵前跨出一步。

“你的事我全知道!”她咬著牙低聲說,吞咽著眼淚。“全知道!我知道的還不止是你娶了個街頭的賤女人,叫化子,還不止是這些!你還是不信神的人!你從來也不到教堂去!你忘了上帝!你忘了你的靈魂隨時準備脫離你的肉體,投到魔鬼的懷抱裏去!”

“求上帝保佑,讓所有的人都能成為我這樣的混帳就好了!”這當口彼爾采爾叫道。“啊!那人世間就會換一個樣子!

那時候人世間就不會有人滿不在乎,連名聲和榮譽都不放在心上。……那時候就不會有那種女人,那種街頭的蕩婦……”彼爾采爾忽然停住嘴。他看著阿爾土爾的臉,心裏不由得害怕了。

“就連新教徒也幹不出你那樣的事!”西爾維雅叫道。“我們叫你來就是要你知道你多麼下賤!你得懺悔才成!你得同她離婚,而且……改變你的生活方式!你不要再遲疑!聽見了嗎?懂了嗎?”

“如果你們信奉等級的傳統,”阿爾土爾壓低喉嚨說,“那你們就要知道,阿爾土爾.馮.紮依尼茨男爵是不屑於同一個從俄國的波蘭遷來的猶太人和他的妻子為任何事爭吵的!不過……我姑且對你們降低身分,提出一個問題。我提完這個問題就走。關於我去世的母親的田產,你們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那田產是屬西爾維雅所有的,”彼爾采爾說。“歸她一個人所有。”

“根據什麼權利呢?”

“難道您不知道您母親的遺囑嗎?”

“您胡說些什麼?根本就沒有什麼遺囑!這我知道!”

“有遺囑!”

“如果有,那就是假造的!我的圖書在哪兒?”

“那已經賣掉,價錢是一千法郎,已經給您寄到巴黎去了。……”

“那些圖書不是值一千法郎,而是值二十萬!”

彼爾采爾聳聳肩膀,笑一笑。

“盡管我也想賣得貴點,可是我沒辦到。”

“是誰把那些圖書買去的?”

“就是我包利斯.彼爾采爾。……”

阿爾土爾感到連氣都透不出來了。他抱住頭,從客廳裏跑出去。

“回來,弟弟!回來呀!”西爾維雅在他身後叫道。

阿爾土爾打算不回去,可是辦不到。他還愛他的姐姐。

“懺悔吧,阿爾土爾!”西爾維雅對走回來的弟弟說。“趁時機還不遲,懺悔吧!”

阿爾土爾從客廳裏跑出去。過一分鍾,他坐著馬車往火車站趕去,怒火中燒,上氣不接下氣,周身發抖。

他在二等客車的單人房間裏鎖上門,臉朝下撲在沙發上,照這樣一直趴到維也納。在維也納,命運又絆他一交。他回到家裏沒有見到妻子。他所熱愛的妻子趁他外出跟情人私奔了。……她留下一封信,請他寬恕她。這種負情使阿爾土爾大為震動,仿佛當頭打了個響雷似的。……過了一個星期,他妻子被情人趕出家門,回到他這兒來,在他住所門口服毒自盡了。……阿爾土爾把妻子下葬後,從墓園回到家裏,遇見聽差手裏拿著一封信。那封信是他姐姐西爾維雅寄來的,內容如下:“我親愛的弟弟!我們全知道了。

……你秘密殺人,以便徹底消滅你玷汙我們名聲的罪跡,然而這是上帝所不容的。……我們所要求的僅僅是懺悔,她,你的妻子,本來是可以活下去的。沒有必要害死她。隻要同她脫離關係就行了。然而你也不必絕望。我們會為你祈禱,而且請你相信,我們的祈禱不會徒勞無益的。你也得祈禱。你的西爾維雅。”

阿爾土爾把這封信撕成碎片。他雙腳不住踐踏這些由瀆神的手寫出上帝名字的碎片。阿爾土爾放聲痛哭,昏倒在地,不省人事。……教師職位、哲學、數學、法文詩等,都由阿爾土爾拋在一邊,丟在腦後了。最後他總算醒過來,不住灌酒,喝得酩酊大醉,並且從這時候起,把雙筒槍掛在肩上,開始“象一隻小野兔似的”在紮依尼茨和戈爾達烏根莊園附近和別的村子裏飄泊,打野禽,死命灌酒。他開始過奇怪的生活。……人們隻在鄉間道路的十字路口那些形形色色的小飯鋪和酒店裏見到他。所有的守林人和大多數牧人都見過他,認識他。

至於他住在什麼地方,以什麼為生,那就誰都不清楚了。

要不是他同在路上相遇的人們談起話來有條有理,人們就會認為他是瘋子。大家不知道該怎樣對待他才好。人們叫他“小野兔”、流浪的隱士、“不幸的阿爾土爾男爵”。有些庸俗的報紙開始議論他,說紮依尼茨正準備同彼爾采爾大打官司,說他姐姐用合法手段掠奪弟弟的財產。報紙莫名其妙地開始發表以阿爾土爾.馮.紮依尼茨或者他父親的生活為題材的逸事和篇幅不大的長篇小說。甚至有些小報惋惜紮依尼茨家族就要絕種了。……阿爾土爾大多在園子裏和叢林裏漫遊。園子裏和叢林裏的野禽比曠野上和河邊上多些。園子的主人們都不禁止他打獵。他們痛恨他的姐姐,把他看做彼爾采爾不共戴天的敵人。

女主人們看到馮.紮依尼茨光顧她們的園子和叢林,甚至感到高興呢。

“說他是樹林的皇帝,那是不行的,”她們說,“不能這麼說!他太年輕,還不能做皇帝。……倒不如說他是樹林的王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