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可能,很可能。……是埃……從前我正是幹這種事的行家。……可惜現在我不能把你那兩顆牙齒歸回原位了。……”

男爵從袋子裏取出另一個酒瓶和一個紙包來。紙包裏有餡餅、幹酪和臘腸。馮.紮依尼茨把臘腸切成兩半,一半遞給茨威布希,另一半再切成兩份,一份遞給伊爾卡,另一份留給自己。“請,諸位先生!”他說。“你們吃吧,不用客氣。你吃呀,姑娘!那塊幹酪整個歸你的腸胃消受好了。我們碰都不碰它。”

饑餓的茨威布希和伊爾卡沒有讓人家催請很久。他們帶著饑餓的、沒有受過良好教育的孩子們的饞勁吞吃冷葷菜,不出五分鍾就把全部吃食一掃而空,隻留下不大的一截臘腸。這一小截是由茨威布希留下來,準備喝過酒以後吃的。

喝下去的白酒頓時對阿爾土爾起作用了。他臉色發紅,神采煥發。他的眼睛象被捉住的老鼠似的東張西望,炯炯有光。

他坐在地上,伸直兩腿,把拳頭枕在腦後,不住微笑。白酒對茨威布希卻沒發生什麼影響。他的頭腦仍舊跟先前一樣。對伊爾卡,白酒起了令人消沉的作用。她獨自坐在一旁,雙手托住頭,沉思不語。

“喝呀,老頭子!”阿爾土爾勸道。“與其清醒著而煩悶無聊,不如喝醉酒而興高采烈的好。上等白酒就是我們的救星。

……缺了它,人就完了!我們來為世上有酒而幹杯吧!是什麼緣故我把你的牙齒打掉的?你還記得嗎?”

“怎麼不記得?記得的。……當時您已經有幾分酒意,要求我張開嘴接住您扔過來的台球。我沒有表示我願意執行您的命令,您就采取嚴厲措施了。……”“畜生!”阿爾土爾嘟噥說。……“這是說誰?”

“你聽著,美人兒!”馮.紮依尼茨忽然對伊爾卡說。“我覺得你非常象我小時候愛上的一個姑娘。其實根本沒有這樣一個姑娘,她並不存在,可是每天傍晚我的奶媽都對我講起她。在我的想象中,她完全跟你一樣。照我奶媽的說法,姑娘住在一個王國,一個國家裏,住在一朵大鬱金香當中。她坐在花蕊上,從鬱金香的花瓣當中向外張望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她的工作多種多樣。她照料花卉,她把露水裝在瓶子裏,供洗澡和解渴用,她唱歌。這個姑娘,我忘了對你說,論身材卻至多隻有你的小手指那麼大。她隻吃蜂采來的蜜。她身上穿著罌粟花的深紅色花瓣。她的專長是治玻她會念咒治牙痛,包紮傷口,調製藥水,等等。有一隻蚱蜢,同蜘蛛格鬥,斷了一條腿,她就給它動手術,真是手法純熟,醫道精通,就連比爾羅特見了也會不勝羨慕。她一麵從事醫療工作,一麵也不嫌棄其他的手藝。她給貧苦的昆蟲做衣服,給金甲蟲修補侍從製服,給瓢蟲縫製無袖短衣。昆蟲們把她當做親娘一樣地敬重,愛她勝過世上的一切。是啊!她為那些窮得要飯的軟蟲傾家蕩產,它們從四麵八方爬到她這兒來要求施舍。她對昆蟲們諄諄教誨,把嗓子都說啞了。她的講話稱得起是演說藝術的頂峰。據可靠的消息來源說,有十隻雄蜂聽過她的講話《論懶惰》後,感到良心負疚而放聲痛哭,從此開始采蜜了。她給蝴蝶找婆家,還送給她們極美的細紗連衣裙做嫁妝。她給蟋蟀娶妻成家,極其嚴厲地叮囑它們不要在夜間吱吱地叫,以免驚攪他們的妻子。……她真是名副其實的母親啊!有一次,毒蜘蛛到姑娘跟前來,要求她給它念咒治牙痛。姑娘就給它念咒,蜘蛛臉上的齦膿腫頓時消了。

“很好,’蜘蛛說,‘謝謝。我日後給你送點蒼蠅醬來做你工作的報酬。……你聽我說,我現在靈機一動,生出一個天才的想法!你嫁給我吧!啊?肯嫁嗎?’姑娘笑起來,說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做蜘蛛的妻子。‘我不愛你,’蜘蛛說,‘我並沒看中你,不過你給那些昆蟲治病,做衣服,講課,我就要收他們的費。……我需要錢。你不肯嗎?好吧!要是三天以後你不表示同意,我就用你治好的這些牙把你咬死!’蜘蛛對姑娘齜出可怕的牙來,然後回家去了。姑娘把蜘蛛的威脅告訴她所愛護的所有昆蟲。昆蟲從四麵八方飛來,或者爬到她身邊來,把她團團圍住,布成防禦陣地。‘我們寧死也不把你交出去!’它們喊道。蜘蛛來了。‘你同意嗎?’它問姑娘說。‘我不同意。

你不要惹事,蜘蛛!你瞧,我有多少保衛我的戰士!’蜘蛛瞧了瞧,可是它看見的不是什麼戰士,而是一夥嚇得臉色蒼白、周身發抖的膽小鬼。它就高聲大笑,當著整個昆蟲世界的麵齜出可惡的毒牙來;把可憐的姑娘咬死了。它害死姑娘以後,心平氣和地回家去了。蜜蜂用蠟做成棺材,把姑娘盛殮起來。

……螞蟻們紛紛挖墳。蚊子們來送殯,唱得好聽,吹著小號。

金甲蟲在墓旁發表演說。……一句話,葬禮進行得很體麵。喪宴辦得更闊綽。所有的昆蟲大吃大喝,肚子都脹痛了。喪宴結束以後,昆蟲們睡了一大覺,醒來以後委托百足蟲去募捐,供建立紀念碑用,然後就分頭走散,回家去了。……”“結局怎樣呢?”茨威布希問。

“你還要怎樣呢?”男爵問。“你希望把蜘蛛關進監獄裏去嗎?別癡心妄想了!我的奶媽倒是絕妙的教師。她就是對我講童話也不說謊。在她的童話裏,美德並沒有勝利。直到現在蜘蛛還坐在洞裏吃它的蒼蠅醬呢。那些卑賤的昆蟲,有的得了病,有的穿著破衣爛衫,大概常常想起豐盛可口的喪宴而不大想起姑娘了。祝你升天堂吧,奶媽!你非常了解大自然!我們喝吧,老頭子!嗯,怎麼樣,伊爾卡?你喜歡我的童話嗎?不知什麼緣故,你讓我猛然聯想到那個姑娘。……莫非你也會給毒蜘蛛吃掉?哈哈哈!……這很可能埃……要是能吃的話,它為什麼不吃呢?反正有牙,那就吃吧。……可是你沒有聽我講話,伊爾卡!瞧你臉上的神情,倒好象這兒沒有我們兩個人似的!”

伊爾卡打了個冷戰,用懇求和疑問的眼光瞧著阿爾土爾。

“我沒法忘掉她!”她低聲說。

“你還在想那件事?你得逆來順受啊,孩子!那個混帳法官的勸告仍然完全有效。你再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來了。

你就給你父親買點醋酸鹽稀溶液,你自己呢,變成伯爵夫人吧。

“您老是說笑話!我的上帝!做伯爵夫人。……難道這可能嗎?”

“要是你能嫁給一個伯爵,那就可能;要是你辦不到,那就不可能。不過你未必辦得到。……是啊,要是在你這張小臉之外再添上點可鄙的金屬,嗯,那就毫無問題了。見鬼,我也會跟你結婚呢。你願意嫁給我嗎,伊爾卡?”

“嫁給您這個男爵?我肯嫁。……就連男爵我也肯嫁。……”

“我也是伯爵呢。……哈哈哈。……我要不要索性把這件事弄假成真?等我想想看,等我想想看。……這樣一來,倒會叫人大吃一驚呢!”

男爵沉思片刻。

“不……”他說。“這樣做,未免太過分了。……犯不上。

我愛鬱金香裏的姑娘,可是,唉!我的婚姻至少得給我帶來一百萬法郎才成。”

“圖財而結婚,那可不體麵啊,博士!”茨威布希說,白酒對他已經開始起作用。“圖財而結婚,博士,是被人看做下流行徑的。”

“有什麼辦法呢?我決心幹下流事了。無論如何我也要一百萬。要是我有一百萬在手裏……可是,不應該讓你們知道這些。那我就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那您連老太婆都肯娶?……”

“哪怕是魔鬼我都肯娶。……隻要有一百萬,我什麼都幹!

一百萬無異於一根杠杆,我可以用來把地獄以及地獄裏的魔鬼和大火翻個身。我所說的不是死後才去的那個地獄,而是我現在所處的這個地獄。要是我不幹這件下流事,就會讓別人有可能幹出千百種下流事來。鬱金香裏的姑娘,”阿爾土爾轉過身去對伊爾卡說,“為什麼你沒有一百萬呢?要是你有一百萬,我就有漂亮的妻子,你也就成了伯爵夫人,實現了法官出的主意了。……”“您老是說笑話!”伊爾卡歎道。

“我根本就不是說笑話。……你想法弄到一百萬吧,試一試!我一定叫你當上男爵夫人!你想法去弄到一百萬吧!”

“我們要不要再喝點酒,博士?”茨威布希提議道。“您的話裏已經開始攙進幻想的成分了。……去它的吧,幻想!難道我們配談一百萬嗎?要我把自己的腦袋吃下肚去,也比見到一百萬容易得多呢。……我們不要再談錢了!談來談去,就要生出貪財心了。……”“住嘴吧,勞駕!既然沒事可做,那又何嚐不可以夢想一下?我跟你再說一遍,老家夥,要是你有一百萬,我就要搶走你的女兒,把她送進一朵鬱金香裏去。……我醉了嗎?好得很!真的,我喜歡她!你瞧,她的小鼻子多麼好看!嘿,見鬼!伊爾卡,你想法弄到一百萬吧!”

“怎樣才能弄到一百萬呢?”伊爾卡問。

“啊,你真純樸!Sancta simplicitas!怎樣才能弄到一百萬?那是可以用各式各樣的辦法弄到的。有費事的辦法,也有省事的辦法。……費事的辦法就是不斷勞動,就是自由的智力勞動,在這種情況下往往夜裏不睡覺,肚子吃不飽,身體得了玻用這樣的辦法,人隻有到老年才能把一百萬弄到手,那時候卻又犯不上嫁人了。你是個女人,沒有足夠的智力,又要嫁人,因此這個辦法對你不合適。第二個辦法實際上倒省事,不過後果有時候卻嚴重,關鍵是必須忘掉一種妨礙一切的東西--良心。那就是去偷,去搶。你越聰明,越無所顧忌,就會越早變成馮.紮依尼茨男爵夫人。偷和搶不一定非在大路上幹不可。坐在自己的私室裏也可以偷東西和勒死人。這個辦法我不打算向你推薦。要是你不夠聰明,那可要造成自取滅亡的後果。第三個辦法就是得到一筆遺產。

……第四個辦法是什麼呢?第四個辦法是女人最常用,而且男人也並非永遠不屑為之的,那就是善於利用自己的肉體。一個人的肉體越好,離一百萬也就越近。這個辦法對你最適用,伊爾卡!”

“最不適用!”茨威布希說。“這辦法不行!我們不談它吧,男爵!這種潑辣的辦法有傷風敗俗的味道,而伊爾卡……”“她還年輕,對不對?沒關係,讓她知道好了!這既是她該提防的事,那又何必瞞著她?那麼,我就接著講下去。……你,伊爾卡,要善於把自己裝束得風雅,到適當的時候就從連衣裙底下露出你那雙好看的小腳,要善於裝模作樣,賣弄風情。人家吻你一下,你就minimum要收一千法郎。……照你目前這種情形,人家不見得肯給你很多錢,不過要是你坐在劇院的包廂裏或者馬車裏,那就……”“好,好,……夠了!”茨威布希嘟噥說。“上帝才知道您給這丫頭的腦子裏灌了些什麼東西!我們不談這些!我求求您,博士!我想換個題目談談。……哦。……聽說您上個星期改信新教了,這話當真嗎?”

“這是真的。……最後一個辦法最省事,而且也不見得最不象樣子。伊爾卡,你要學點上流社會的風度,學會他們怎樣談吐應付,那麼請你相信我的見識,你就會弄到一百萬。用這個辦法的人太多了。八個女人倒有七個用這種辦法,要是她們生得好看,在市場上賣得出價錢的話。你七八年前遇上我,我一定會花錢買下你。……你這個漂亮的小壞包。”

“別說了,男爵,看在上帝麵上別說了!”茨威布希說。

“我們不要讓舌頭由著性兒胡說!”茨威布希擔憂地看他的女兒:伊爾卡正坐在那兒聚精會神地聽男爵講話,顯然他那些話的內容和形式一點也沒使她感到難為情。

“我明白了,”她說,“不過,難道您能跟賣身的女人結婚嗎?”

“能。話說回來,我貪圖陪嫁錢而結婚,這也是賣身啊!

如此等等。……我對你提個要求,伊爾卡。……”男爵欠起身子,從他坎肩的口袋裏取出一枚金幣。

“你收下這點錢,我親愛的,一到城裏就照張像片。明白嗎?你把像片寄給我,……喏,照這個地址寄來。……”男爵把金幣和寫著地址的名片交給伊爾卡。

“我想常常看到鬱金香裏的姑娘。……我想把照片經常放在貼身衣袋裏。……你會寄來嗎?”

“會的。”

“那才好。現在,朋友們,adieu!我想睡覺了。”

男爵在草地上躺下,把獵物袋枕在頭底下。

“再見。我認識你們很高興。我要等那張照片,而且,要是你能弄到一百萬的話,我就跟你結婚。……”茨威布希站起來,鞠躬。

“我向您道謝,男爵,”他說。“您請我們吃飽喝足,那麼您允許我們演奏一下來報答您嗎?在我們這種乏味的音樂聲中睡覺,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那就勞駕!”

茨威布希調好小提琴的音,由伊爾卡的豎琴伴奏,開始演奏《薄伽丘》當中的一段。男爵點一下頭表示滿意,閉上眼睛。

……等到兩個樂師演奏完畢,想從他身旁走開,他卻睜開眼睛,把模糊的目光停在伊爾卡身上。

“哦,……哦。……我明白過來了,”他喃喃地說。“伊爾卡,是你吧?拿去,留著做個紀念吧!”

男爵從表鏈上解下一個圓形飾章來,遞給伊爾卡,然後一頭倒在獵物袋上,馬上睡熟,就象給人打死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