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慶進士、山西趙城縣知縣楊延亮《題馬嵬驛》:
孤負憑肩誓後身, 肯拚一死延唐祚, 清代劇作家洪升《長生殿》寫唐玄宗與貴妃“夜半憑肩私咒”。這裏說,唐玄宗與楊貴妃當年無比親昵,憑肩發誓他生也要相聚,但一切都“辜負”了。
清代詩人李羲文《過楊太真墓》:
馬嵬永訣六龍驂, 拚卻紅顏安反側, 詩的大意是,楊妃“匹練酬恩”,以安“反側”,美人於此,勝過奇男。
還有清代女詩人萬葉丹的《書〈長恨歌〉後》七絕,也鮮明地站在楊貴妃一邊,直接予以頌讚:
翠羽西行喚奈何, 拚將一死紓君難, 第三類,對楊妃之死表示同情、惋惜,代替死者講公道話。這類詩歌占的比例也比較大。
最早的是唐代詩人李益,“馬嵬坡之變”時他已經九歲了,許多事情可說是親曆親聞的。因而他的看法尤其值得重視。李益《過馬嵬》詩:
漢將如雲不直言, 托君休洗蓮花血, 由於寫的是本朝事,李益在落筆時還是有些顧忌的。“漢將”其實就是唐將。詩的中心是代楊貴妃鳴不平:滿朝文武,誰也不肯向皇帝直言相諫。等到賊寇到了,天下大亂,反而把罪愆推到一個女子身上,豈非咄咄怪事!
清代著名詩人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表示,他對陳玄禮逼死楊貴妃持有異議,在《再題馬嵬驛》詩中指責陳玄禮:
萬歲傳呼蜀道東, 將軍手把黃金鉞, “鬻拳”,人名,春秋時楚國宗室後裔。鬻拳因事諍諫楚文王,文王不從。鬻拳乃以兵器威脅文王,強使他改正錯誤。袁枚在此以陳玄禮比鬻拳。
晚唐時的著名詩人羅隱的《帝幸蜀》一詩寫得更巧妙,更尖銳,更具說服力:
馬嵬煙柳正依依, 地下阿蠻應有語, 晚唐中和元年(公元 881 年),黃巢攻克長安,唐朝第十八任皇帝、終日嬉玩遊樂的唐僖宗李儇,也跟當年的唐玄宗一樣逃往四川避難,躲避了四年之久。詩人借助這件事,對指責楊貴妃的人予以回擊——這回死去多年的“阿蠻 ”可要站出來說話了:“你看,李儇也跑到四川來了,看來還是不要埋怨楊妃為好。”
無獨有偶,唐末進士韋莊在《立春日作》一詩中發表了同樣的見解:
九重天子去蒙塵, 今日不關妃妾事, 那麼,究竟應該歸罪於誰呢?清道光年間進士趙長齡的《馬嵬》詩做了直接而明確的回答:
不信曲江信祿山, 禍端自是君王啟, 矛頭所向,直指皇帝,而且有理有據。“曲江”,唐開元年間的尚書丞相張九齡的別稱。張九齡是一位有膽識、有遠見的著名政治家、文學家,當年曾向唐玄宗建議:“祿山狼子野心,有逆相,宜即事誅之,以絕後患。”可是,唐玄宗聽不進去,不僅沒有殺他,反而倍加信任。 三
起死人於地下,把這三種不同的見解羅列出來,各抒己見,暢所欲言,確實可以看作是一場別開生麵的辯論。以上是第一場。
那麼第二場辯論的主題是什麼呢?
絕大多數人都承認,根據曆史記載楊貴妃在“馬嵬坡之變”中確實是被處死了。不過,對於她是怎麼死的,死在了什麼地方,卻還存在著激烈的爭議。對此,史家與詩人各有所見,各執一詞。
關於楊貴妃的死因,正史《舊唐書》《新唐書》的本傳和《資治通鑒·唐紀》,以及野史《楊太真外傳》等,都明確地記載是“縊死”。何謂“縊死”?詞典上解釋,“勒人之頸而使之死也”。既然是勒頸而死,自然就不會有血濺出了。可是,到了一些詩人筆下,卻與史家持截然不同的見解。就中尤以唐代詩人為甚。
且看有“詩史”之盛譽的杜甫。“馬嵬坡之變”發生時,杜甫已經四十四歲,可說是同時代的人。恰巧,第二年春天杜甫又到了都城長安。他沿著流經城東南的曲江行走,一時觸景傷懷,感慨萬千。《哀江頭》一詩就是當時心情的寫照。在寫到“昭陽殿裏第一人”時,下了這樣兩句斷語:“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汙遊魂歸不得。”前麵引述的李益詩中,也有“托君休洗蓮花血”的詩句。白居易的《長恨歌》也寫道:“君王掩麵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另外,杜牧《華清宮三十韻》中亦有“喧呼馬嵬血,零落羽林槍”之句。“血汙遊魂”,“休洗蓮花血”,“血淚相和流”,“喧呼馬嵬血”,血,血,血!顯然,在這些詩人的心中,楊貴妃絕非如正史所記是被縊死的。
既然不是被縊而死,那麼“佛堂前”“梨樹下”之類的記載,也就值得懷疑了。這又產生一個死的地方的爭議。相當一部分論者認為楊貴妃死在亂軍之中。且看柏楊白話版《資治通鑒》中關於這段亂象的記載:
吐蕃王國使節二十多人,正攔住楊國忠馬頭,訴苦說找不到飲食,楊國忠還沒回答,士卒們就大聲呼喊說:“楊國忠聯合胡人叛變!”有人一箭射出,射中楊國忠的馬鞍。楊國忠驚駭逃跑,逃到驛站西門裏,士卒們一擁而上,把他亂刀砍死,並像殺豬一樣,剁下他的四肢,用長槍挑起人頭,豎在驛站門口;同時,誅殺他的兒子、國務院財政部副部長楊暄,及韓國夫人、秦國夫人。總監察官魏方進斥責說:“你們怎麼敢謀害宰相?”士卒又把他砍死。最高監督長韋見素得到混亂消息,出來察看,士卒撲上去,用鐵器猛擊他的頭部,打得腦血齊流。
已經失去理智的士卒,多年的積憤無處發泄,實在忍無可忍了,便進行瘋狂報複。冤有頭,債有主。在這種情況下,把罪魁禍首楊氏家族“一鍋端”、剪草除根是他們共同的意誌。既然隨行的兩個姐姐都被殺掉了,楊貴妃也完全有可能死在亂軍兵刃之下。因此,詩人們所寫的未必都屬無稽之談。
其實,詩是完全可以用來證史的。現代史家就頗為推崇“以詩證史”的治史方法,也就是以“詩”為史料來證史、說史,解讀曆史。在這方麵,史學大師陳寅恪先生的《元白詩箋證稿》做出了楷模式的探索,達到了高妙的境界。關於為什麼可以“以詩證史”,陳先生說得十分清楚:“中國詩雖短,卻包括時間、人事、地理三點。中國詩既有此三特點,故與曆史發生關係。把所有分散的詩集合在一起,於時代人物之關係,地域之所在,按照一個觀點去研究,連貫起來可以有以下的作用:說明一個時代之關係;糾正一件事之發生及經過;可以補充和糾正曆史記載之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