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古凝眉(2 / 3)

十八歲,李清照和宰相之子、太學生趙明誠結婚。她的父親李格非是一位文學家,時任禮部員外郎;公公趙挺之做吏部侍郎,兩家堪稱門當戶對。而他們夫婦更是文學知己,情投意合,可說是古今難覓的一對才子佳人。婚後,李清照曾寫一首《減字木蘭花》詞,說盡了初婚時節的甜蜜: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麵不如花麵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比看。

他們的精神生活非常充實。據李清照自述,她經常陪著丈夫逛古玩攤和舊書店。每當買回文物古書,夫妻就一起展玩咀嚼,或者品佳茗、校經籍,自謂人間之樂無逾於此。這個時期,她的作品多是圍繞貴族少女、少婦的生活來寫,筆調充滿歡快、優雅。

無奈好景不長,出嫁第二年,她的父親由於被誣為元祐黨,不得在京任職,被罷歸原籍;爾後又有詔令:“黨人子弟,不論有官無官,並令在外居住,不得擅到闕下。”這樣,她就被迫離京,生生地與丈夫分開。三年後,明誠的父親故去,他便回到青州,與清照一起過上一段相對閑適的生活。他們在“歸來堂”相與賞花賦詩,搜求金石書畫。據清照在《金石錄後序》中記載:

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致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

明誠撰《金石錄》,清照代為修改,“筆削其間”,心情十分舒暢,兩人已“甘心老於是鄉矣”。也是在這期間,清照還寫了以“別是一家”著稱的《詞論》。就中對北宋一朝的文宗詞伯多有論列,而且時有尖銳批評。諸如:柳永詞“變舊聲作新聲”,“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張子野、宋子京等,“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特別是對於晏珠、歐陽修、蘇東坡(實際上主要是針對蘇東坡),在肯定其“學際天人”,作小歌詞簡直像從大海中取一瓢水那樣容易的同時,尖銳地指出“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意思是說,蘇東坡以詩為詞,他的詞都是一些長短不齊的詩,又於音律不協。

李清照主張詞“別是一家”,作詞在內容風格上都要有別於詩。她在創作中嚴格遵守以詩言誌、以詞抒情的固有傳統。比如,大家都熟悉的《烏江》:“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還有本篇開頭引述的《題八詠樓》——這類極具曆史感和士大夫氣概的雄渾恣肆、凝重豪邁的篇什,在她的《漱玉詞》中就絕難找到。

也難怪她詞壇高踞,俯視群倫,她確實是可以和曆代第一流作手相抗衡的女詞人。對於她的批評、指摘,後世學人絕大多數都予以肯定,衷心佩服她的眼光和勇氣。 四

易安居士的感情生活是極具悲劇色彩的。除了這一段和丈夫一起過得暢懷適意,其情其景,不啻神仙眷侶;爾後便每況愈下,步步走下坡路。

青州相聚十年,明誠便單獨前往萊州赴任。臨行前夕,清照填寫了一首調寄《鳳凰台上憶吹簫》的詞: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清照研究專家陳祖美教授分析認為,這首詞寫的是丈夫遠行前夕難以為別的心情和對別後孤寂情狀的擬想,以及對丈夫“天台之遇”的擔心。《漱玉詞》中,旨涉伉儷暌違的至少占三分之一,但作者如此明顯地作為送行人出現,這是唯一的一首。

詞上下闋各分兩層。第一層寫詞人特定心情下的感受。金爐(金猊,指獅子形金屬香爐)香冷,錦被橫陳,慵自梳頭,寶奩塵滿,說明她在離別之際了無心緒。第二層切近“離懷別苦”的主題。許許多多話,本待要盡情傾吐,但“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幹病酒,又不是因為悲秋,那為什麼?就是因為傷離惜別。這就引出第三層意思:離別。一曲《陽關》千遍唱,也是難留。惜別之情,躍然紙上。第四層,“武陵人遠”寫丈夫,用劉晨、阮肇天台遇仙女的典故,暗寫她對丈夫可能出現“天台之遇”的擔心;這麼寫,自然也有告誡之意。“煙鎖秦樓”,寫自己妝樓獨居。凝眸處,舊愁之外又添得一段新愁。

隨著靖康難起,故土淪亡,宋室南渡,她一次次遭受悲慘命運的沉重打擊,特別是丈夫猝然去世,這種苦痛她實在是難以承受。為丈夫料理完後事以後,由於悲痛、勞累過度,她曾“大病一場,僅存喘息”。這期間,她寫了祭文和多首悼亡詩詞。

在《祭趙湖州文》中,有“白日正中,歎龐翁之機捷;堅城自墮,憐杞婦之悲深”之句。上句用《傳燈錄》典,說丈夫先己而亡,後死者悲痛尤深;下句典出《孟子》,意謂自己的深悲劇痛同於杞婦。

悼亡詩有《偶成》:

十五年前花月底, 今看花月渾相似, 同時,清照還填寫了多首悼亡詞,其中《南歌子》:

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

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隻有情懷不似、舊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