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古凝眉(3 / 3)

每一句寫的都關乎她與丈夫以前的情事。“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是說她自己身上穿的繡製花紋的羅衣,經過典當和多年服用,金線已經磨損,花紋已經褪色,過去親手繡出的蓮蓬、荷葉也稀疏、陳舊了。衣是舊時衣,人是舊時人,隻是情懷迥異了。與悼亡詩意吻合。 五

自北朝庾信創作《愁賦》以來,善言愁者,代有佳構。形容其多,或說“誰知一寸心,乃有萬斛愁”,或說“茫茫來日愁如海”,“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通過詩人的巧思,看不見摸不著的悲情愁緒形象化、物質化了:“濃如野外連天草,亂似空中惹地絲”,“閉門欲去愁,愁終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處”。而到了易安居土筆下,則更進一步使愁思有了體積,有了重量,直至可以搬到船上,加以運載。真是構想奇特,匪夷所思。

李清照少曆繁華,中經喪亂,晚境淒涼,用她自己的話說:“憂患得失,何其多也!”它們具有極為繁雜而豐富的內涵,也像她本人所說的,不是一個“愁”字所能概括得了的。翻開一部渲染愁情盡其能事的《漱玉詞》,人們不難感受到布滿字裏行間的茫茫無際的命運之愁,曆史之愁,時代之愁,其中飽蘊著作者的相思之痛、婕妤之怨、悼亡之哀,充溢著顛沛流離之苦,破國亡家之悲。

但嚴格地說,這隻是一個方麵。若是拋開家庭、婚姻關係與社會、政治環境,單從人性本身來探究,也即是透視用生命創造的心靈文本,我們就會發現,原來悲涼愁苦彌漫於易安居士的整個人生領域和全部的生命曆程,因為這種悲涼愁苦自始就植根於人的本性之中。這種生命原始的悲哀,在天才心靈上的投影,正是人之所以異於一般動物,詩人之所以異於常人的根本所在。

這就是說,易安居士的多愁善感的心理氣質,淒清孤寂的情懷,以及孤獨、痛苦的悲劇意識的形成,有其必然因素。即使她沒有經曆那些家庭、身世的變遷,個人情感上的挫折,恐怕也照例會仰天長歎,俯首低回,比常人更多更深更強烈地感受到悲愁與痛苦,經受感情的折磨。

正是由於這位“端莊其品,清麗其詞”的才女自幼生長於深閨之中,生活空間十分狹窄,生活內容比較單調,沒有更多地向外部世界擴展的餘地,隻能專一地關注自身的生命狀態和情感世界,因而作為一個心性異常敏感,感情十分脆弱且十分複雜的女性詞人,她要比一般文人更加渴望理解,渴望交流,渴求知音;而作為一個才華絕代、識見超群、具有豐富的內心世界的女子,她又要比一般女性更加渴求超越人生的有限,不懈地追尋人生的真實意義,以獲得一種終極的靈魂安頓。這兩方麵的特征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相生相長,相得益彰,必然形成一種發酵、沸騰、噴湧、爆裂的熱力,生發出獨特的靈性超越與不懈的向往、追求。反過來,它對於人性中所固有的深度的苦悶、根本的悵惘,又無疑是一種誘惑,一種呼喚,一種催化與裂解。 六

而要同時滿足上述這些高層次的需求,換句話說,要達到精神世界異常充實和真正活得有意義有價值,則需要從兩個方麵提供保證:一是真情灼灼、絲毫不帶雜質地去愛與被愛;二是通過卓有成效的藝術創造,確立自己特殊的存在。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必須能夠真正求得一種心靈上的歸宿與寄托。

應該說,這個標杆是很高很高的了。好在易安居士有幸都接觸到了。就後者而言,她能自鑄清詞,騷壇獨步,其創獲在古代女性作家中是無與倫比的;前一方麵,通過與趙明誠的結合,也實現了情感的共鳴,靈魂的契合,生命的交流,盡管為時短暫,最後以悲劇告終。為了重新獲得,她曾試圖不惜一切代價,拚出驚世駭俗的勇氣,毅然進行重新選擇,然而所適不偶,找錯了人,終於鑄成大錯,從而陷入更深的泥淖。至此,她構築愛巢的夢想宣告徹底破碎,一種透骨的悲涼與毀滅感占據了她的整個心靈。

於是,她就經常生活在想象之中。現實中的愛,遊絲一般蒼白、脆弱,經受不住一點點的風雨摧殘,隻有在想象中愛才能天長地久。前人有言“詩人少達而多窮”,“蓋愈窮則愈工”,現實中愛的匱乏與破滅,悲涼之霧廣被華林,恰好為她的藝術創造提供了源源不竭的靈泉。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如今憔悴,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一係列千古絕唱,正是在這種心境下寫成的。

可見,一個靈魂渴望自由、時刻尋求從現實中解脫的絕代才人,她那討取生活唯一的去處就是詩文了。我們雖然並不十分了解易安居士幽居杭州、金華一帶長達二十餘載的晚年生活,但有一點可以斷定,就是她必定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詩文中去。那是一種翱翔於主觀心境的逍遙遊,一種簡單自足、淒清落寞的生活方式,但又必然是體現著尊嚴、自在,充滿了意義追尋,縈繞著一種由傳統文化和貴族式氣質所營造的典雅氣氛。

誠然,易安居士的《漱玉詞》僅有五十幾首,傳世的詩文還要更少一些,比起那些著作等身、為後世留下更多精神財富和無盡話題的文宗巨擘,未免顯得有些寒酸,有些薄弱。可是一部文學史告訴我們,詩文的永生向來都是以質、而不是以量取勝的。如同茫茫夏夜的滿天星鬥一般,閃爍著耀眼光芒的不過是少數的幾顆。

作為一個有限存在,一代詞人李清照早已隨風而逝,可是她那極具代表性的藝術的淒清之美,她那靈明的心性和具有極深的心理體驗的作品內容,她那充分感性化、個性化的感知方式和審美體驗方式,卻通過那些膾炙人口的辭章取得了無限恒在,為世世代代的文人提供了成功的範本,像八詠樓前“清且漣漪”的雙溪水一樣,終古滋潤著濁世人群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