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一縷霞(1 / 2)

青天一縷霞

從小我就喜歡凝望碧空的雲朵,像清代詩人袁枚說的:“愛替青天管閑事,今朝幾朵白雲生?”尤其是七八月間的巧雲,如詩如畫如夢如幻。雖然眺者自眺,飛者自飛,霄壤懸隔互不搭界,但在久久的深情諦視中,通過藝術的、精神的感應,往往彼此間能夠取得某種默契。

我習慣於把望中的流雲霞彩同接觸到的各種事物作類比式的聯想。比如,當我讀了蕭紅的傳記和作品,了解其行藏與身世後,便自然地把這個地上的人與天上的雲聯係起來——

看到片雲當空不動,我會想到一個解事頗早的小女孩,沒有母愛,沒有夥伴,每天孤寂地坐在祖父的後花園裏,雙手支頤,凝望著碧空。

而當一抹流雲掉頭不顧地疾駛著逸向遠方,我想,這宛如一個青年女子衝出封建家庭的樊籠,逃婚出走,開始其痛苦、頑強的奮鬥生涯。

有時,兩片浮遊的雲朵親昵地疊合在一起,而後,又各不相幹地飄走,我會想到兩個叛逆的靈魂的契合——他們在荊天棘地中偶然遇合,結伴跋涉,相濡以沫,後來卻分道揚鑣,天各一方。

當發現一縷雲霞漸漸地融化在青空中,消然泯沒與消逝時,我便抑製不住悲懷,深情悼惜這位多思的才女。她,流離顛沛,憂病相煎,一縷香魂飄散在遙遠的淺水灣……這時,會立即想起她的摯友聶紺弩的詩句:“何人繪得蕭紅影,望斷青天一縷霞!”

正是出於這種深深的憶念和對作品的熱愛而希望了解其生活原型,即所謂“因蜜尋花”的心理,催動著我在觀賞巧雲的最佳時節——八月中旬,來到這神馳已久的呼蘭,追尋女作家六十年前的歲月。

嗬!呼蘭河,這條流淌過血淚的河,充溢著歡樂的河,依然夾帶著兩岸泥土的芬芳奔騰不息,跳動著誘人的生命之波。

穿過大橋,滿目青翠中,一條寬闊的馬路把我引入了縣城。東二道街,十字路口,茶莊,藥店,一切都似曾相識,一切又都大大地變了樣。

但是可能因為期望過高,當我踏進蕭紅故居,卻未免有些失望。寥寥幾幅灰暗模糊的照片,一些作家用過的舊物,疏疏落落地擺在五間正房裏。原有的兩千平方米的後花園,那印滿了蕭紅的履痕、淚痕和夢痕的舊遊地,如今已蓋上了一列民宅。更為遺憾的是,留下百萬字作品的女作家的陳列室裏竟沒有收藏一頁手稿、一行手跡。

想起坐落在聖彼得堡的普希金就讀過的皇村學校,雖然經過一百七八十年的滄桑變化,包括戰亂與兵燹,但是普希金當年的作業簿和創作詩稿依然完好無損地保存在那裏。相形之下,深感我們在搜集、保存作家的手稿、遺物方麵沒有完全盡到責任。

當然,也可以順著另一條思路考慮:這位叛逆的女性的前塵夢影原本不在家裏。在她自己看來,這塊土地淪於敵手之前,“家”就已經化為烏有了。她像白雲一樣飄逝著,她的世界在天之涯、地之角。“昔人已乘白雲去”,如此而已。雲,是蕭紅作品中的風景線。沒有手稿,何不去讀窗外的雲?

“白雲猶是漢時秋”。仰望雲天,同女作家當年描述的沒有什麼兩樣,天空依舊藍悠悠的,又高又遠。大團大團的白雲,像雪山,像羊群,像棉堆,像撒了的白銀似的。我想,如果趕上傍晚,也一定能看到那變化俄頃,令人目不暇接的“火燒雲”。

記得沈從文先生說過,雲有地方性,各地的雲顏色、形狀各異,性格、風度不同。在浪跡天涯的十年間,蕭紅走遍大半個中國,而且曾遠涉東瀛。她不會看不到沈先生盛讚不已的青島上空的彩雲,肯定領略過那種雲的“青春的噓息”和輕快感、溫柔感、音樂感;她也該注意到關中一帶抓一把下來似乎可以團成窩窩頭的朵朵黃雲。透明、綺麗的南國浮雲,素樸、單純;仿佛用高山雪水洗滌過的熱帶晴雲;櫻花雨一般的東京灣上空的綺雲——這些恐怕都能引發女作家的奇思玄想。然而,她全沒有記在筆下。

當豪爽的江湖行、亢奮的浪遊宣告結束,“發著顫響、飄著光帶”的胸境和“用鋼戟向晴空一揮似的筆觸”漸次消磨,而難堪的寂寞、孤獨與失落感襲來的時候,她便像《戰爭與和平》中曾是戰鬥主力的安德烈公爵,受傷倒在地下,深情地望著高遠的蒼穹,隨著飄飛的白雲,回到夢裏家園去尋求慰藉,慢慢地咀嚼著童年的記憶——這人生旅途中受用不盡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