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經常做一件事:磨墨。
墨通常用來寫字,我磨的墨不同,是給我的父親吃。
從開始記事,我就曉得父親是個有病的人,他得的病叫支氣管擴張。這個病很可惡,一來就吐血,大口大口的,鮮紅鮮紅的血。而且事前毫無征兆。吐血是因為肺部支氣管破裂了,人的肺是沒有神經的,所以不痛,所以誰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發作。任何一個小小的原由,都可能引起氣管破裂。例如咳嗽,例如稍稍用一下力,甚至多講幾句話。這個病像塊烏雲,終年四季,如影隨行,壓在全家人的心上。
我們家很難有徹底的真正愉快的笑聲。
每次父親發病,離不開打針吃藥,中藥西藥,此外就是墨。因為據說墨是可以止血的,尤其陳墨。這當然是民間的說法,到底有不有效,誰也不清楚。然而吃終歸要吃,萬一有效呢?
所以我磨過很多次的墨。往硯池裏倒進清水,捉住墨,一圈一圈耐心地磨。清水變黑了,越來越黑,漆黑,而且濃稠。墨越黑,越濃,我心裏仿佛也就越踏實。我的手磨得感到酸了,覺得痛了,還是磨。我對自己說,再磨一圈,再磨一圈。我相信它是有效的,會帶給我們希望。墨磨好了,一調羹一調羹喂父親喝下去。他的嘴唇都染黑了。
他的臉色卻白得嚇人。我真是害怕極了,怕他死去。我會盯著墨汁暗暗用勁祈求。求誰呢?我不知道,總之是神靈吧。人要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就會相信神靈。這個道理,我在很小的年紀就明白了。
現在我還記得,家裏的那條墨色澤古舊,很粗,六棱形,大概半尺長。後來磨得隻剩短短一截,捉都捉不穩了。
我的父親最終還是死於支氣管擴張。
他離開我已經十多年了。十多年來我再也沒有磨過墨。但記得清楚,墨總是磨出滋滋滋滋的聲音。
最感動我的,是這句話:“我對自己說,再磨一圈,再磨一圈。”為什麼,我也說不清。(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