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三毛是我小學同學。這是兩姐妹,周喜雲和周招弟。但除開老師,沒有誰叫她們的大名,好象不必要。二毛三毛,就夠了。
她們樣子差不多。衣服老是在肚皮上高高吊起,仿佛存心不準它們合身。並且點綴了東一片西一片的補丁。並且髒。二毛就是大一點的三毛。她本來高我們一年級,是留級生。這兩姐妹,簡直比男生還搗蛋,有一段,搞得教室裏根本沒有太平。兩個人隔了好幾行座位,大聲說話,唱歌,唱“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報的小行家……”把桌椅搖得乒乓亂響,撩撥前後左右的同學……批評也沒有用。老師幹脆發落她們到最後邊的角落上去。“真是不可救藥!”老師當時厲聲叫著,臉色刷白,痛心疾首的樣子。她們卻如得了表揚,提了破書包,從各自的位子上跳起來,歡歡喜喜鑽到角落裏去了。她們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氣,真叫人又奇怪又羨慕。而課堂的紀律,果然從此有了改觀。
散學時候,她們必定最先衝出教室,嗚哩哇啦唱著,呼嘯而去,好像家裏天天有美事等著似的。
我上學,每天要穿過一條叫水月林的小巷子。我覺得水月林這個名字好聽。有些的地名,說不清道理,無端就好聽。出巷子,學校就不遠了。巷子口上,那座木板屋,裂縫很寬的板壁上,寫著周記皮匠四個黑字的,便是她們的家。總共五個女孩子,大毛到五毛,全體髒兮兮的。終日敞開的門洞裏頭,就坐了她們的父親,周皮匠。
周皮匠係一條油黑的帆布圍裙,從腰間一直拖到膝頭底下。時不時,錐子和刀,要到右膝上蹭幾下,那地方於是有泛亮的一塊。周皮匠是個稱職的皮匠,修各式的鞋。他坐在一個鞋子的世界裏,坐在由許多鞋子和一堆零碎皮革以及橡膠水混合起來自昧裏。他全身仿佛都浸透了這種皮匠的氣味,即便不修鞋的時i候,也不能例外。
離小學不遠,有段破敗的舊城牆,一片歪歪倒倒的樹。我到那裏捉過蟋蟀。那好像是個專門出蟋蟀的地方。此外,每天早上,樹林裏四處都散得有的人。練功夫的,遛鳥的,和唱戲的。這些唱戲的,真怪,有幾位老得掉牙了,還抖索著下巴上的白胡須,眯了昏花一雙眼,尖聲尖氣地唱。內中將一把胡琴扯得吱吱呀呀不住的,正是周皮匠。他端坐在幾塊舊城磚上,一顆頭抑揚起伏,神情迷醉如喝了酒。粗大的指頭在琴弦上飛起飛落,操弓的那隻手忽上忽下,簡直舞出來一派飄逸。然而,他的動作與神態,還是讓我想起他修鞋時的模樣,他仍舊是個百分之百的皮匠。這是一個皮匠的快樂。
很可能,周皮匠因此有許多唱戲的朋友。也因此,忽然,二毛三毛要去學唱戲了。正是小學快畢業,臨到有天散學,老師說要講件事,說是明天,周喜雲和周招弟就不來上學了,她們要到劇團學徒,學唱戲去了。又說,大家同學這麼多年,總是有感情的,希望同學們不要忘記她們,周喜雲周招弟,也不要忘了班上的同學,和老師。我們那老師平日是蠻凶惡的,但那一刻,不知女口何一來,眼圈分明競紅了,極溫存,又仿佛抱歉似的,望著角落上那兩姐妹。她們呢,也破例變得老實,栽下並排兩個腦殼,一聲不吭。同學實在還不能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隻覺得突然,奇怪。放了學,二毛三毛也不象往日那樣急著逃走,兩人擠得緊緊的,從那角落裏慢慢出來。大家嘰嘰喳喳問,問為什麼不讀書,要去唱戲。二毛死抿了嘴,臉紅紅的,很倔強的樣子。三毛瞪著大家,忽然一昂頭,很驕傲地宣布:“唱戲好,吃飯不要錢!”
我無數次看過周皮匠一家吃飯,情形極為混亂。一群小把
東一個西一個,吃出吧唧吧唧一片大響。周皮匠腳旁邊,放露-隻飯鍋。他的任務,仿佛也就是守衛這隻飯鍋。有回,我看“見,不知是四毛還是五毛,抓一隻吃空的碗,剛要揭開鍋蓋,隻聽周皮匠一聲斷喝:_還吃!還吃!”同時一筷子抽下去,四毛或是五毛立刻觸電樣的蹦起來,嚇我一大跳。更出人意料的是,那女孩子連要哭的意思都沒有,隻氣嘟嘟地將碗筷朝桌上一扔,轉背跑到不知哪裏玩去了。
我現在還記得,那女孩子撅起一張嘴的樣子,記得她父親的憤怒的吼聲。說到現在,報紙上是經常可以看見這對著名的舞台姐妹的照片了,真是儀態萬方。當然不叫二毛三毛,而是用了專門的好聽得多的藝名。還有文章介紹她們如何從小勤學苦練終於成名成家的動人事跡。她們甚至出國演出過。
這是很自然的,我一點也不驚訝。
稍有奇怪的是,我老不能忘記很多年前周皮匠腳旁邊的那隻飯鍋。那飯鍋烏黑,鍋蓋突癟不平,其中一處,極刺目地凹下去。我擔心那是周皮匠某次憤怒發作的結果,那深陷下去的地方,或許,就盈滿了一個父親的萬般無奈吧。
我不並相信她們成了著名的什麼舞台姐妹,還時不時上報。這肯定隻是一種虛構。周皮匠那隻鍋裏頭的萬般無奈,我爸爸又何嚐沒有?於是他改了故事的結局,相當於祈禱,祈禱自己現在既然也是同樣的無奈,那他的女兒,也就是我,應該就能夠有像他的虛構一樣美好的明天。(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