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於文安(1 / 1)

那時候,我們和於文安一天到晚玩做一堆。

我們都住在府後街二條巷。府後街在長沙市東區,跟中山路平行。不大不小的一條街。府,大約是先前的州府,即衙門,衙門後麵的街,謂之府後街。老輩子的人卻叫它“貓”後街。因為“府”同“虎”,談虎色變,總不大好的。為什麼改虎為貓昵?也許貓像虎,還當過老虎的先生吧。

府後街北側有幾條巷子,名稱卻又毫不講究:一條巷,二條巷,三條巷。

我讀初中,文化革命,就住在府後街的二條巷。一群細伢子細妹子,沒有書讀,做什麼呢?學樂器。

學笛子,二胡,京胡,秦琴,小提琴。這些樂器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不貴。倒不是不想學鋼琴,看了鋼琴伴唱紅燈記,尤其還想學鋼琴,但買不起。二條巷口子上有幢舊公館,住的是張爹爹。張爹爹平日穿得幹淨,舉止文明,對小孩子很和氣。有天來了抄家的紅衛兵,先把張爹爹打一頓,然後砸他的東西,主要就是砸一架鋼琴。他們吭哧吭哧把鋼琴拖到路當中,抄起鐵棍就砸。那大概是架年代久遠的很結實的進口鋼琴。鐵棍砸上去,琴就好象痛似的顫抖起來,同時發出隆隆的巨響。那是我見過的第一架鋼琴。

那些紅衛兵比我大不了幾歲,他們的臉上,寫滿了對這件西洋樂器的刻骨的無端的仇恨。~’我們還是學樂器。這主要是因為於文安,他是我們的教授。‘文安比我們大,是高中生。他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什麼樂器都會。府後街二條巷常常絲竹悠揚。二泉映月,梅花三弄,或者紅莓花兒開。文安不但教樂器,還曉得莫紮特,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他讓我們明白了除開黃軍裝和鐵棍之外,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叫做音樂的奇妙無比的東西。

文安身材挺拔,眉目清秀,一說起音樂就激動不已,長頭發一甩一甩地。我們都很崇拜他,覺得他是一個藝術家。

我有好多年沒見過文安了。

直到前不久,經過馬路邊上一座油布搭就的靈堂,裏麵一支樂隊正鬧得震耳欲聾,演奏著毫不哀痛的流行音樂。我從人叢中望過去,一眼瞥見端坐在電子琴後麵的,竟是文安。

他顯得有些老了,表情木然。

他認真負責地彈著那架電子琴。

我聽很多人講過“文化大革命”,感覺常常聽不懂,那些事

和人,好像都是假的,比通俗小說還假。爸爸講到的於文安,我沒有見過,也不想見。(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