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回家晚,差不多半夜,空氣冰冷。一個人走在安靜的巷子裏,聽見自己的足音撲踏作響,心裏怪怪的,像悟到了什麼叫做空洞。兩邊人家都睡了,不自覺就把腳步放輕些。有座樓的頂層孤零零亮著一盞燈,我想,當然,那一定是個年輕人,當然也睡著了,枕頭邊上是他或她起先看過的書,書頁慵懶地散開著,讓這個年輕人在夢裏也聞到書香……
走出巷子是街口,離家已經隻有幾步的路。這街口上白天是人來車往的,大小店鋪,時興貨品,一切都在流動與喧嘩。現在卻是無聲無息了,於是顯出加倍的冷。忽然看見前麵路邊上一個男孩子,也就十幾歲吧,縮著脖子,一隻手插在衣口袋裏,一隻手捉-把蒲扇--那扇子真是破爛得不行,讓人即刻想到濟公。這小孩子的扇子我知道是用來扇炭火的,他麵前橫著一具烤羊肉串的鐵架子,架子上堆砌一團微紅的光,暗暗的紅。有白的煙子很散淡地升起來。他一扭頭看到我,身體立馬動了動,仿佛給自己鼓了一把勁似的:
“羊肉串啦!烤羊肉串啦!”
他單薄的聲音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回蕩。
那把蒲扇也隨之雀躍了兩下,火光明亮起來,映得孩子的臉龐也紅紅的了。
我快走到他麵前了,看清了他的臉,完全隻有稚氣,五官端正。他是從哪裏來的?他的父母呢?他在讀書嗎?正是應該讀書的時候,他或許已經輟學了?一定有個不得不如此的理由,才讓他在這樣寒冷的半夜叫賣吧。
我開始猶疑了,心想無論如何,哪怕從不吃羊肉串,也應該多少買上一點,不應該讓這個孩子對我失望,他是因為我才那麼叫喊的呀。然而他是有經驗的,小小年紀幾乎世故,他多半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內心,從我的臉上,或者從我的明顯慢下來卻又並沒有停住的皮鞋上。因為他迅即換了一種說法,繼續喊道:
“新疆羊肉串啦!新疆羊肉串啦!”
我從他麵前走過去了。我沒有停下來。
後來,我回到家,睡到床上,抱本書看。書名是《男人女人行為觀察》,作者叫戴思蒙德?莫裏斯,是個英國人。他在引言裏說:“我們偶然會注意到他人的某一姿勢或者手勢,會對它們的原由感到好奇,但我們卻很少對此加以深究……”就是說,這本書討論的是人的各種姿勢以及它們所傳達的異常複雜的信息。這實在是個有趣的研究,本來很科學很學術的事物,一點也不妨礙文辭的活潑與優雅,這是本很好看的書。我存心是要好生讀它一讀的。但我一邊看書,一邊心裏卻還在想:為什麼我沒有停下來呢?為什麼呢?
爸爸這個人經常是很矛盾的,同情弱小,卻又容不得半點謊話,他應該明白,一個小孩子如果說謊,那多半是因為他本身弱小,把本地羊肉串喊成新疆羊肉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更不是什麼原則問題。在電視上麵對全國人民公然撒謊的廣告難道還。(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