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農民何桂生(1 / 1)

這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忽然進到我辦公室,二話不說,先捉過我的手用勁握一頓,再就很大聲氣地說:找到了找到了,我是桂生。

我卻愣愣地毫不明白桂生是何許人物。桂生就解釋道:你當年插隊還在我屋裏住過的,我爹老倌是何楚雄。

我一下記了起來,楚雄叔是隊上的主要勞力,作田的好把式。人也好,對知青一貫比較關照,他送給我們的辣椒羅卜味道就比別人家的要好得多。楚雄叔確實有群大大細細的崽女,這桂生想必便是其中之一。我握著桂生白淨的手,望著他的比手更加白淨的臉龐,覺得桂生不大像他的父親。我記得的,楚雄叔有雙骨節粗大生滿老繭的手,而且是條粗壯黝黑的漢子。

我問楚雄叔可好?桂生說爹老倌好,好得很,就是我不好。我問你現在做什麼?桂生就有氣樣的說:做什麼還不是種田。想想又說:好像又沒有種什麼田。他這話有點奇怪。不過跟他交談一陣,我就覺得他的奇怪的話一點也不奇怪了。

桂生的經曆大致如下:

讀過幾年中學後回鄉務農。家裏人多,聯產承包分到他沒有多少事做,所以桂生還是像學生一樣隻在雙搶時節幫幫忙。他不會用牛,不曉得田裏幾時要灌水幾時要施肥,對種田既不懂也毫無興趣。一年中的大半時間都是閑的,主要打五分錢一炮的麻將。楚雄叔幫他娶了媳婦,他然後做過一陣泥瓦匠,養過一陣蜜蜂,跑過一陣小生意。這些事業都因為種種原因失敗了。再就進城打工。也是有一陣沒一陣的。

我請桂生吃飯,問他點什麼菜。他指著旁邊桌上說:來一個那種基圍蝦吧。又說:我在深圳見過,沒有吃過。

桂生這次就是從深圳回來的。他在那裏呆了一個多月,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沒有技術,沒有文憑,也沒有關係。還因為沒有暫住證,被抓起來關了好幾天。

隔著飯桌,桂生問我:他媽媽的,我如今算什麼呢?

我回答不出。我不知道桂生應該算什麼。他是個農民,好像又不是個農民。中國像這種不會種田的農民,現在恐怕有個嚇人一跳的數量。我相信桂生提出了一個天大的問題,這當然不是我能回答的。而且我還相信,麵前的桂生跟當年的楚雄叔根本不同了。桂生蓄著分頭,泛亮,似乎還抹了油的。晴綸毛衣外麵罩的是套不知什麼牌子的西裝,腳上則穿著肯定是假貨的花花公子皮鞋。

他的臉上寫滿了茫然。

我從他身上看到了明顯的進步和同樣明顯的退步。

分手時桂生很失望,因為我沒能給他找個工作。我隻能抱歉,我不是個神通廣大的人。直到他走了,我才忽然想起,其實我還當過桂生的老師,他是在我手上發的蒙。

記得在大隊學校教書時,楚雄叔極信任地把一臉鼻涕的桂生交給我,叮囑道:你隻管打,放肆打。說這話時,楚雄叔穿條短褲,上身赤膊,泥腳杆子上,突暴著蚯蚓樣的一群脈管。當時我疑惑,想不通他何以不要我好好教他的崽讀書識字,卻隻要求我打,而且是放肆的打。

於是再記起,後來我確鑿還打過桂生。大約是熱天,也想不起因了什麼緣由,總之是桂生調皮搗蛋吧,我在課堂上把那根作教鞭的竹棍子朝一隻烏黑的手板抽去,我聽到竹棍子觸及皮肉時的暗啞的一響,聽到那個小學生驚恐而誇張的尖叫,還聽到教室外麵的樹上有蟬幸災樂禍一般唱得快活。回想起來這一切簡直還露活靈活現。

但我們兩個都不記得這回事了。這是好多年前的事。好多年以來,這個世界已經發生巨大的變化了。

何貴生這種人,經常可以見到,見得太經常了,以致於覺得城市都被他們這些其實是來自農村的人占領了。我總是嫌他們。爸爸有時候也嫌,但是同時,我知道,他是同情他們的。文章讓我想起了電影《小武》,我發現,某些時候,或者拋開偏見來看的大多數時候,何貴生和小武,都是無奈並且可愛的。(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