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生(1 / 1)

秋生是我當知青時隊上的一個農民。

大家都說秋生心野。

這是確實的。我們三個知青到生產隊隻幾天,也看得出來,秋生和別的農民不大一樣。別人叫我們:小宋,小何,小段,就像他們稱供銷社裏的營業員為老王老章一樣,有種客氣的抬舉的意思,認為你們是上頭人,隔了一層。秋生不,秋生要直呼其名,說這樣才不見外。也多虧他主動而義務地指點,我們很快曉得了田家壟的若幹規矩:如何把濕冷的柴草燒起一躥一躥的火苗,如何用芒槌將糊滿泥漿的衣褲在水塘邊的青石板上錘出一頓亂響,以及出工時如何撐著鋤頭談天說地而又不至打眼,等等。秋生是個很機靈的人,會做,會說,還會教,我從他那裏學到不少生產和生活的技能。他甚至時常把屋裏醃的酸菜、辣椒一碗碗端來,這開始使我們不安,但很快也習慣了,秋生於我們實在是無所求的。他對知青的友善,純粹是出於興趣。事實上,他對田家壟以外的一切事物,都有濃厚的興趣。他是除隊長外,全隊唯一到過縣城的人。

秋生隻長我兩歲,當年18歲,但已有了婆娘細崽,照他的說法,就是有了拖累,這使他時常說出一些仿佛飽經滄桑的話來,讓我驚訝。比如:他每天必做一樁事:罵娘。他的罵娘通常沒有具體的緣由與對象,正出著工,突然地就罵將起來,朝著天,或對著地:--我你屋裏娘哦!要不就是:--我他娘的苦命哦!

他這麼樣恨恨地獨自罵一陣,就舒服了。他覺得命運很不公平。

向往著另一種日子。

他的願望其實很簡單,是想當一名放鴨子的鴨佬。秋生無數次跟我們說起當鴨佬的種種好處。不要出工,不要政治學習,沒有人管,賺得錢到,想到哪裏就到哪裏,他把鴨佬的生活描繪得一派幸福。鴨佬我看得多,鄉下經常有路過的鴨佬,不知從哪裏來的,孤零零一個人,守群鴨子,望上去淒風苦雨的像。可見.秋生真正向往的,主要還是新鮮,自由。他說:等老子當了鴨佬.要一路趕鴨子趕到北京去,玩它個死。我覺得好笑,說:那不是水鴨子變北京鴨了嗎?而且北京街上也不會準你的鴨子到處亂跑。秋生並不知道世界上真還有北京鴨,也想不通為什麼北京會不歡迎他和他的鴨。

晚上,秋生常到我們屋裏玩。他識字不多,但愛翻開我帶去的《簡愛》、《紅與黑》,皺起眉頭看一陣。小何練小提琴,秋生也會抓起家夥架到頸根上亂扯一氣。小段是女知青,難免愛點收:拾,她的箱子上立了一麵小鏡子,粉紅色塑料的,跟書一樣,可以打開合攏。秋生覺得十分新奇,拿了它反反複複玩,並且極認真地把他的一張國字臉放到鏡子裏麵去,細細端詳。小段有回就說:這麼喜歡,送給你屋裏六元吧。六元是秋生的婆娘,長得蠻周正的。不料秋生滿臉鄙夷:六元?她曉得什麼!末後秋生還是把鏡子收下了,他有許多女人可以送。

秋生跟不少女人相好,有本隊的,還有隔了幾十裏的,這不是秘密。他總是積極主動地向我介紹有關情況,時間、地點、過程,繪聲繪色,巨細無遺。他說起女人的種種妙處,用詞奇異,語氣傳神,使我深感慚愧。我在這方麵的知識,有相當部分得自秋生,算是在農村所受再教育之一種。

大約秋生在女人身上確有本事,他因此有些得意,甚至挑挑揀揀。說:某某女人好,而某某女人不行,一點味都沒有。他認為最好的女人是全秋。這我就想不通了,我覺得六元比全秋好看得多。全秋我是每天都在田裏碰到的,兩個奶子吊下來,差不多了褲腰,屁股奇大,沉重得像是要掉到地上去。這樣的全秋,什麼好的呢?

真是蘿卜白菜,各有所愛。

爸爸是個徹頭徹尾的城裏人,但他經常寫農民,他當過知青,寫農民對他來說就是一種回憶,他可能是到了喜歡回憶的年紀了。但他隻要寫農民,好像都寫得比較好,語言顯得靈泛,也有點感情。一個人有值得回憶的東西,總是好事。我將來有什麼可以回憶的嗎?(宋可玉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