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毅看了他二人的顏色,答應著是,也就走了。他走下樓來,那些工人,還有一部分不曾走的,看了他那樣子,都帶了一些笑容望著他。他想,若是低了頭走出去,分明表示自己的怯懦,他們更要笑得厲害,於是就挺了胸脯,昂著頭,一直衝了過去,衝是衝過去了,然而身後那些工人,依然吃吃吃,笑出聲來。他好容易離開了眾人的視線,心裏這就想著,他們幸而不曾知道的我的姓名,否則傳說出去了,我是給人家姨奶奶提馬桶的廠長,這不成了絕大的笑話了嗎?唉!這都罷了,是陳四爺的命令。陳四爺的父親是我的上司,他就委屈我一點,也就說不得了。最可悲的是小南,他總共做了幾天的貴人,就這樣地瞧不起我了。照說,她沒有我,也不能有今日,我應當要算她一個恩人。可是她現在忘其所以了,居然要在東海麵前充我的恩人,讓我去巴結她,我能巴結她嗎?不,她不過是個出賣身體的人,有甚價值,我決計不睬她了。
士毅十二分懊喪地走回了公館。隻一進門,就把他的愁悶打破,原來所有在公館裏的同鄉,見了麵都笑嘻嘻地說著恭喜。士毅正很驚訝著,他們怎麼會知道自己做了廠長了?這時,以前曾把剩飯菜救濟他的劉朗山先生,也走向前來,笑著執住了他的手道:“老洪,你這兩個禮拜,真是運氣透頂了。一回升了辦事員,二回又升了工廠的廠長。事先為什麼那樣守著秘密?你怕同鄉們沾你的光嗎?”說時,臉上表示著很親熱的樣子,把他拉到自己屋子裏去坐著。士毅笑道:“實不相滿,就是我自己,在今天早上出會館門以前,我也不知道有這件事呢。”劉朗山道:“怎麼會突然的發表出來呢?”士毅道:“我們會長的四少爺與我素無來往,近來有點私人小事相往還,他對我大為賞識,一再提拔我。今天我到他公館去拜訪,他一見麵,就交了慈善工廠廠長的聘書給我,而且要我馬上就職。這是天上落下來的財喜,叫我怎麼樣先通知各位呢?”劉朗山道:“那就怪不得了。今天有貴工廠一位工友,也是同鄉,特意跑來攀鄉親,把你今日就職的情形,竭力地描摹一陣。我們雖同你喜歡,可是也怪你太守秘密了。既然像你所說,這位陳四少爺,可是你的風塵知己。你還常對我說,餓得不得了的時候,吃過我幾頓飯,一定要報答我。其實這算什麼?現在人家將你一把提拔到平地升天,這才是大恩大德,你不能忘了人家呀。”士毅皺了眉道:“在外麵混事,現在並不講真本領,隻談些吹拍功夫,我恐怕有些幹不下去。”劉朗山一昂頭兼著一仰身子,表示著二十分不以為然的神氣,接著道:“哎!你果真是個愚夫子嗎?就是做官做到特任,發財到了千萬,到了不得已的時候,吹者須吹,拍者須拍,你剛剛有三天飽飯吃,就打算鬧你這大爺脾氣嗎?”這樣說著,讓士毅想起了以前,剛吃三天飽飯,就追逐女性那一件錯誤上去,於是就默然的微笑了。正說著呢,還有從前送飯疙疤給士毅吃的唐友梅也來道著恭喜,走進來了。笑道:“嗬,老洪是運氣來了,門杠擋不祝”士毅想到以前得人家的好處,今天要報答一下子,於是約了兩個人到小館子裏去吃晚飯。唐、劉二人,因為士毅有了美差,當然也願意叨擾他這一頓,就一同地進館子裏來。找好了座頭,三人分賓主坐下。夥計就恭恭敬敬,送上菜牌子來。士毅笑道:“今天請二位不必客氣,想什麼菜,就點什麼菜。”唐劉二人謙遜了一會,才點了幾個菜。唐友梅後來看到菜牌子上有一個一聲雷的名目,下麵定的價錢,又不過是三角二分,便笑道:“這很有意思,什麼菜這樣響法?別是大家夥吧?”士毅笑道:“飯館子裏反正不會給炸彈別人吃。夥計,你先別說是什麼,來一個吧!”夥計答應笑著去了。一會兒工夫,上過幾樣菜之後,夥計端了一碗口蘑湯,和一大盤子油炸鍋巴來,將那鍋巴向湯裏一傾,便嗤溜一聲響著。劉朗山笑道:“這不過作耗子叫罷了,怎會是一聲雷?”唐友梅卻紅了臉說不出話來,劉朗山笑道:“這也犯不上害臊,你以為這是叫錯了菜嗎?”士毅搖著頭微笑道:“非也,唐先生以前給過疙疤我吃。他以為點了這菜,未免有點諷刺我的意味。其實那要什麼緊?這樣記起以前的事,我更要好好去幹。劉先生,不瞞你說,那次你留我吃飯,你不在屋子裏,桌上放著白菜煮豆腐,我就恨不得先偷吃兩塊。於今相隔幾天,我就能夠忘了嗎?吃,我先來一下。”說著,就舀了一勺子,先吃喝起來。正說著,夥計進來了,士毅笑著問道:“你這有白菜嗎?”夥計道:“有,火腿燒白菜,蝦子燒白菜,白菜燒肉……”士毅搖搖頭道:“都不要,豆腐熬白菜得了。”夥計聽說,就不由微笑。士毅笑道:“你不用笑,你瞧我現在身上帶了錢來吃館子,可是在以前,我有個時候,想吃豆腐還吃不著呢?”那夥計聽他如此說著,就真的做了一碗白菜熬豆腐來。
士毅吃完了這一餐酒飯。迎麵一個老者,高舉兩手,向他連作了幾個揖道:“洪廠長,恭喜恭喜呀。”士毅起初愕然,後來看清楚了,卻是慈善會的老門房,便笑嘻嘻地向他回禮道:“你老來了,怎麼不早說一聲?”老門房笑道:“咱們應該有個上下之別呀,難道我還敢叨擾你不成?我到你會館裏去的時候,你剛出門,所以我就一路跟著到這裏來,你在裏麵吃喜酒,我就在外麵吃了一碗素麵。你的話,我都聽見了,這就好。”士毅道:“你這樣跟著我,有什麼話說嗎?”老門房望了劉、唐二人,微笑了一笑。這二人一見,就知道裏麵多少還有問題,於是向士毅點著頭道:“我們先告辭一步吧。”他們也不等主人翁的同意,已經就走了。士毅料著門房有事,就重新引他到雅座裏麵來說話。老門房不及坐下,就站著向他道:“洪廠長,你是一步登天了。我看到你老實,有幾句話,不能不和你說一說。我原先也是在陳家當聽差的,而且前後當了十幾年聽差。紅也紅過,黑也黑過,可是我情願在慈善會做一分清苦的事,不願回宅去了。陳家幾位少爺,都難伺候,四爺更不易說話。你既然得了廠長這一分事,可得來容易,去也容易,得好好地維持著。要怎樣維持呢?沒有別的,你隻記著給我打過替工了,那就好辦。我的話,好像重一點,你想想吧。”說畢,連連拱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