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士毅聽了老門房這幾句話,心裏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說,假使自己沒有人提拔也不過是個小聽差罷了。當小聽差的人,還有什麼身分可談呢?我到工廠裏去,二三百人都伺候著我呢;我在陳四爺麵前,不過是巴結他兩個人罷了。忍耐一點罷,要不然,又得餓飯。
現在同鄉都很抬舉我了,難道我把事情弄丟了,再去向人家討飯疙疤吃不成?那麼,羞恥的分兒,更要加上一倍了。他有這樣一番思想之後,把今日在陳家小公館裏所受的那一番侮辱,就完全都忘記了。到了次日,就高高興興到工廠裏去做事。今天前來,自然是駕輕就熟的了,走進了廠長室,聽差來泡上了茶,斟過了一遍,就退了開去,士毅不叫人,也沒有什麼人進來。坐著喝了一杯茶,正感到無聊,聽差卻送來一疊報紙來。他心裏這就想著,怪不得人家都想做首領。做首領的人,實在是有權有勢,偏偏是無事。我僅僅做了一個小廠長,都這樣自在,那比我廠長闊個十倍百倍的人,這舒服就不用提了。於是自倒了一杯茶,仰在椅子上慢慢地看報。先把緊要新聞看完了,然後輪次看到社會新聞。在社會新聞裏,有一個題目,卻讓他大為注意了一下,乃是楊柳歌舞團樂士王孫被捕;小題目注明了,因其經人告發有拆白嫌疑。看看內容,果是讓地方當局捕去了,但是告發的人為誰?卻沒有提到。士毅心想,這幾天失了常小南,他要懊喪萬分,那裏還會有心思向別個女子拆白?我雖是恨他,卻也不免為他叫屈呢。常家離楊柳歌舞團近,或者常居士夫婦知道一些消息。我何不去看看?一來探聽常居士的態度,二來打聽打聽這段消息。於是,立刻就轉到常家來。
隻在大門口,就聽見屋子裏息息率率,有一片哭聲,同時又有一婦人道:“老太太,你想破一點罷。你們老先生吃齋念佛,也不是今日一天,現在他出了家,他自己找個安身立命的所在,免得在家裏這樣葷不葷,素不素的,那還好的多呢。”這就聽到餘氏哭道:“他出家就不要家了,這不和死了差不多嗎?我一個婦道也不能到廟裏找瞎子和尚去呀。我的姑娘,現在又出了門子了,孤孤單單的隻剩下我一個苦鬼,我是多麼命苦呀!”土毅聽了這一大段消息,心裏就明白了十之八九,這分明是常居士自那天出門去而後,就不曾回家了。他不是為了姑娘嫁人做妾,當然不至於灰心到這種樣子。不是自己替常居士拉皮條,小南也就不至於嫁陳東海做妾。這兩件事互相聯帶起來,這常居士出家,也就可以說是自己逼的。想到這裏,不免怔了一怔。正好出來一個婦人,卻向士毅看了一看,問道:“你不是常老先生的朋友嗎?”士毅答應是的。婦人道:“可不得了!可不得了!常老先生跑到城外無塵寺出家去了。有人給這位老太太帶來信了,她特意跑去探望他,這位老先生,竟是鐵麵無私的,不肯相認。不用說勸他回來那一句話了。這位老太太由城外哭到家裏,嗓子都哭啞了。你們認識有個姓洪的先生嗎?她說要跟姓洪的拚命呢。”士毅含糊著答應了兩句,說是去找兩個人來勸她,趕緊走開了。他心裏亂跳著,不住地設想,這件事害人太多了,我怎樣悔得轉來?今天我還答應著陳東海到小公館裏替他去辦事呢,我這就得去。順便把這事露一點消息給小南,看她怎麼樣?於是腳下不辨高低,胡亂地走到陳家來。
剛上走廊下的樓梯,頂頭就碰到女仆。士毅道:“四爺起來了嗎?”女仆道:“昨天晚上四爺回他自己宅裏了。少奶奶一個人睡在那大屋子裏,可有些害怕,叫我睡在屋子裏,陪她過夜的呢。”士毅道:“少奶奶起來了嗎?”女仆低聲笑道:“你別瞧她年紀輕,她心眼兒多著呢。她說:‘嫁來三天,丈夫就不在一起,這輩子有什麼意思呢?’扭著鼻子就哭了。”士毅道:“現在呢?”女仆道:“大概四爺不放心,一早就來了,吃的、穿的、玩的,買了不少哄著她笑了,他就走了。這個時候,她一個人在屋裏玩那小人兒打秋千的座鍾呢。”士毅想了一想道:“既是四爺不在這裏,我就不進去了。”女仆道:“少奶奶早就說了,你來了,有事安排你做呢。你去罷。”士毅也不知何故,到了這時,心裏頭自然有三分怕小南的意味,既然她說了有事安排著做,怎好不去?隻得走到那間房門口咳嗽了兩聲。大概小南在屋子裏玩得迷糊過去了,屋子外麵,盡管有人咳嗽,她卻並不理會。士毅本待衝進屋子裏去,又不知她現時在屋子裏正幹什麼?萬一撞見有不便之處,現在小南的身分,不同等閑,那可是麻煩。還是昨天老門房提醒的話不錯,我是同門房打過替工的人,現在還是忍耐一點,把自己的身分不要看得太高了罷。於是伸手連敲了兩下門,接著喊到:“少奶奶在屋子裏嗎?”小南答道:“老洪,你怎麼這時候才來?我真等急了啦。快進來。”士毅推著門走進去看時,隻見小南拿了一本連環圖畫書,躺在睡椅上看,高高地架起兩支腳,並沒有穿鞋,隻是露著一雙肉色絲襪子來。她那旗袍衣岔開得很高,隻看見整條大腿都是絲襪子,而沒有褲腳。加之這屋子裱糊得花簇簇的,配著了碧羅帳子、紅綾軟被,真個是無往而不含有挑撥性。士毅到了現在,也許是刺激得麻木了,隻睜著大眼,板了麵孔望了她,並不說一句別的話。小南放下一隻腳來,把睡椅麵前的皮鞋撥了兩撥,笑道:“老洪,把我這雙皮鞋,給我拿去擦擦油。”士毅道:“你怎麼不叫老媽子擦呢?”小南睜了眼道:“我愛叫哪個擦就讓哪個擦。”士毅道:“我並不是你雇的男女底下人,怎麼專要我做這樣下賤的事呢?”小南坐了起來,將手一揮道:“你敢給釘子讓我碰嗎?好!你給我滾開去?”士毅道:“你是小人得誌便癲狂!我告訴你,你父親讓你氣得出了家了,你母親也哭得死去活來,王孫讓人抓去了,大概也是你刁唆的,現在……”小南道:“現在要輪到你……”士毅也不和她辯論什麼,掉轉身就走,到了樓下的時候,卻聽到小南哇的一聲哭了。心裏想著,不好了,這惹出了個亂子,四爺回來,問起根由,一定要怪我的,怎麼辦?一個人站在院子裏,呆了沒有主意。不一會兒工夫,老媽子拿了一雙皮鞋和皮鞋油過來,交給他道:“洪廠長,少奶奶是個孩子脾氣,你胡亂擦一擦,哄著她一點就是了。”士毅接了皮鞋在手,躊躇著翻弄幾下,回頭一看,兩個院鄰都在月亮門外張望呢。紅了臉將皮鞋一摔道:“你說她哭什麼?她老子當和尚了,她不哭嗎?”再也不躊躇了,立刻就向街上走去。恰有一輛汽車挨身而過,汽車上坐著陳四爺呢,向他招了兩招手,那意思叫他到小公館裏去。士毅又發愣了,是去呢,還是不去呢?去呢,必定要受四爺一頓申斥,別的沒有什麼問題。不去呢,恐怕這個廠長有些做不穩。自己一麵走著,一麵想著。腳下所走的路,既不是回到陳四爺小公館去,也不是到工廠去,更不是到會館去,糊裏糊塗的,就這樣朝前走著。心裏依然是在那裏計算不定,是向小南陪小心呢,還是和她決裂呢?若是和她決裂了,幹脆就把那廠長辭去,免得他來撤職。但是把廠長辭了以後,向哪裏再去找出路呢?
他心裏忙亂,腳下不知所之地走著,就到了十字街頭。隻見一堵空牆下,擁擠著一大群人。有一個青年,穿了青年學生服,手上拿了一麵白布旗子,高高地站出了人叢之上。他後麵還有一幅橫的布額,是兩根棍子撐著,大書特書愛國演講團。士毅一向為著飯碗忙碌憂慮,不知道什麼叫做國事。雖然有人提到,他也漠不關心。這時候,心裏正徬徨無主地想著,覺得在這裏稍等片刻,去去煩惱也好。於是遠遠地站著,且聽那人說什麼?忽然之間,有一句話打動了自己的心,乃是忍耐、慈悲、退讓,這不是被欺侮的人應該有的思想。這好像是說著了自己。於是更走近兩步,聽他再說什麼。那人又道:“這個世界,有力量的人,才能談公理。要不然人家打你一下,你退一步。他以為你可欺了,再要打你第二下。你不和他計較,原來想省事,結果可變成了多事。倘若他打你第一下的時候,你就抵抗起來,勝了,固然是很好,敗了呢,反正你不抵抗。第二下也是要來的。何必不還兩下手,也讓他吃一點苦呢?天下隻有奮鬥、努力,在積極裏麵找到出路的。決沒有退讓、忍耐,在消極方麵可以找到出路的。”士毅一想,這話對呀。譬如我,這樣將就著小南,小南還隻管挑剔,天天有打碎飯碗的可能。忍耐有什麼用?退讓有什麼用?這個廠長,我不要幹了。他是一品大官,我是一品大百姓,他其奈我何?我一個壯年漢子,什麼事不能做?至於給一個女人提馬桶刷皮鞋去,找一碗飯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