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抵抗覓生機懦夫立誌 相逢談舊事村女牽情(2 / 3)

他一頓腳,醒悟了過來,便沒有什麼可躊躇的了,開著大步,直走回會館去,身上還有一些零錢,買了兩個幹燒餅,泡了一壺濃茶,一吃一喝,痛快之至。自己橫躺在單鋪上心裏想著,陳四爺不必怕他,常小南也不必怕她了,我吃我的飯,我住我的會館,我自己想法子找我的出路,誰管得了我?想到很舒服的時候,那晝夜籌思的腦筋,算是得了片刻的休息,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醒過來之後,抬頭一看牆上的太陽,還有大半截光,坐了起來,揉揉眼睛,覺得精神有些不振,又複在床上躺下去。心裏不由得叫了一聲慚愧,這半年來,睡在枕上,比在地上還忙,天南地北,什麼地方都得想到。一醒過來,翻身就下床,那裏像今天這樣從從容容地睡過一回覺呢?他躺在床上,頭枕在疊被上,卻靠得高高的,眼睛向前斜望著,正看到壁上的一小張佛像,心裏就聯想到常居士這位先生,總算是個篤信佛學的好人,然而隻為了一切都容忍著,結果是女兒被賣了,老妻也孤零了,自己也隻好一走了之。

我為了好佛,把性情陶養得太懦善了,最後是給女人去提馬桶擦皮鞋。我現在……他想到這裏,跳了起來,把那佛像取下,向桌上破舊書堆裏一塞,一個人跳著腳道:“什麼我也不信仰了,我賣苦力掙飯吃去。”門外有一個人插言道:“老洪,你發了瘋了嗎?”說話時,韋藹仁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士毅倒不料他會來,笑道:“這樣巧,我說這樣一句話,偏偏讓你聽到了。請坐請坐。”藹仁道:“我不要坐,同走罷。我在你房外站了好大一陣子呢,看到你自言自語,倒真有些奇怪。”士毅笑道:“是陳四爺叫你來的嗎?謝謝你跑路,我覺悟了。我不想幹那個廠長了,我也不給那個少奶奶擦皮鞋!”藹仁倒愣住了,許久才道:“你這簡直是和四爺鬧別扭呀,你不怕他發脾氣嗎?”士毅微笑道:“發脾氣又怎麼樣?充其量革了我工廠廠長的職務罷了。但是,我不要幹了。哈哈,他是陳四爺,我是洪大爺呀!我告訴你,我現在心裏空洞洞的,便是舊日的皇帝出世,我也不看在眼裏,慢說一個酒色之徒的陳四爺。你走罷,不要和我這瘋子說話!”說著,他一手開門,一手向外連連地揮著。韋藹仁氣得臉色蒼白如紙,冷笑道:“好,很好,好得很。”也就一陣風似地走了。士毅這樣一來,會館裏人全知道了。大家紛紛地議論,說是士毅沒有吃飽飯的福氣,所以幹了三天廠長,就發了瘋了。

士毅也不和那些同鄉辯論,掩上了房門,一個人自由自在地在床上躺著,心裏無憂無礙,幾乎是飛得起來。他心裏這才長了一分知識:做高官、發大財、享盛名,那都算不了什麼;隻有由束縛中逃出,得著自由,那才是真快活呢。他掩上房門,自自在在地睡著,外麵同鄉如何議論,他卻是不管。許多同鄉,以為名正言順地把他說服了,也就不說什麼了。可是士毅這兩扇房門,自這時關閉以後,始終不曾打開。到了次日,他也不曾打開門露麵。同鄉向他屋子裏來看時,原來連鋪蓋行李一齊都搬走了。這樣一來,全會館裏人都愕然起來。世界上隻有為了窮困逼迫著逃跑了,卻沒有為了得著事、有了錢,反而逃跑的。大家猜想著,士毅是發了瘋了,這樣看起來,恐怕是真的發了瘋了。除了和他歎息著是沒有造化而外,卻也沒有人再去追念他了。

過了一天又一天,過了一個月又一個月,洪士毅的消息,卻是渺然。這個時候,國內情形大變,今天一個警報,明天一個警報,一陣陣的緊張情形,追著逼來。有職業的人,已經感到恐慌,無職業的人,就更感到恐慌,哪裏還會聯想到這渺小的洪士毅身上去?然而有一天上午,在平漢鐵路附近的一個村莊裏,他忽然出現了。一個村鎮小學,在門框上有一幅橫額,上麵寫了一行大字,乃是歡迎凱旋。在這旗下來來去去的人,為數很多,臉上都表示著激昂慷慨的顏色。一個大禮堂裏,座位上坐滿了人,有的無地方可坐,就在禮堂周圍,貼了牆站著。講台上一個穿灰色製服的人,於不斷的鼓掌聲中,在那裏熱烈演講,這就是洪士毅了。他在說了許多話之後,繼續講到:“我們餓了,要吃東西下肚去,我們身上冷了。要添上兩件衣服,這為著什麼?就是培養我們的身體,好去對付環境。又譬如我們身上有病,必需找醫生吃藥。這為什麼?是對付我們身上的病菌。我們餓了、冷了、病了,一切聽其自然,不想方法來對付,以至於死而後已,那就錯了。諸位,我告訴你,我在半年以前,不但不是一個壯士,而且是一個懦夫,總想靠搖尾乞憐的態度,去維持衣食。但是結果卻是我越柔懦,人家越欺侮的厲害,那衣食兩個問題,也就越感到恐慌。有一天,我在街上聽到演講,大意說人必定要努力。抵禦,才能自立。於是我就把每月可以收入一百多元的職務辭掉,跑到鐵路去找一個小工當。身體上雖然是很苦,但是我每日工作,每月得著工錢,吃飽了就睡覺休息,不用去巴結人了,精神上卻非常痛快。因為做工,把身體鍛煉得健康起來。兩個月後,本軍補充兵額,我就入伍了。我練習了四個月,就上前線,總算為國家盡了一些力。現在隨著大家凱旋歸來,我願意將我的經驗說出來,給同胞們作一個參考。總之,我們每一個人,總要先把自己的身體鍛煉好,然後揀一件真正的有意思的事情做。那就是說,我們要自食其力,與人有益,與國家和民族有益。我希望同胞們都能夠記牢我這話!”他說到這裏,大家拍掌,有一個人卻把手上的帽子拋入空中,站起來接著帽子,才行坐下。他那情形,分明是表示著有特別的讚成了。洪士毅在台上,不免向著那裏注意了,隨著那地方看去,正是以前的情敵王孫。他怎會到這種地方來?這事情有些不可思議了。他在台上把這番話講完了,還有別人上去演講,他就退席了。他出了大禮堂,正想找人把王孫尋出來。不料他已從身旁走出,一手脫帽,搶過來和他握手,笑道:“洪先生,了不得,你做了民族英雄了”。士毅看他時,不是以前那種樣子了。頭上那漆黑油亮的頭發已經剃光。那窄小單薄,沒有皺紋的西服,可改了灰布棉袍子了。雖然他的臉子不擦雪花膏,沒有以前白,然而兩腮胖胖的,透出紅暈來,表示著他十分健康,因道:“你好!怎麼會到這裏來的呢?”王孫道:“我現在是這裏的小學教員,至於何以到這裏來的?這緣由說起來很長。貴軍路過這裏,大概還要耽擱幾個小時,你若是沒事,到小酒館子裏去,咱們坐著喝兩盅,慢慢地談心,不知道你肯賞光嗎?”士毅笑道:“可以的。以前的事,我已經滿不放在心上了。”於是王孫引著路,將他引到村莊日上,一家小飯館子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