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螳螂捕蟬
曲芝生原知道黃小姐是相當自由的。但經她說過幾次,義母師母都可以幹涉她的時候,又料著自由也有個相當的限度。這時聽到有人猛可叫了一句青萍,她立刻顯出驚惶失措的樣子,就也不知道怎樣是好。手上那張合同剛巧要送過去,還不曾交下,卻又拿了回來。這就看見一個穿海勃絨大衣的青年,半斜著戴了一頂呢帽,兩手插在大衣袋裏,挺了胸脯子,走向前來,橫了眼珠道;“青萍!誰約你到這裏來的?”她臉上雖沒有發現紅暈,卻透著很為難的樣子,站起來身子向後退了兩步,指著曲芝生點了點頭道:“這……這……這是曲……曲先生。”於是臉上帶了苦笑,又向曲芝生道。這是區亞英先生。力曲芝生看亞英那樣子,雖不知道他們什麼關係,心裏先已三分懼怯,便深深地點了一個頭道:“請坐,請坐。”
亞英隻將下巴頦點了一下,拖開旁邊椅子,大大方方的坐下,他一眼看到曲芝生麵前擺了那張合同,便掉過臉來向青萍道:“下午問你這張合同,你說交給經理了,現在倒在人家手上,這是什麼道理?”這時青萍已經坐下來了,很恭敬地將那杯咖啡送到他麵前,低聲笑道:“是我丟了,讓曲先生撿著了,沒有敢告訴你,現在曲先生特意約了我來,把合同交還我呢。”亞英對於她恭敬的樣子,一點也不理會,問道:“這樣重要的東西,你在什麼地方丟的,巧了,就讓熟人撿著了。”青萍道:“回頭我會告訴你詳細情形。”亞英突然站了起來,將椅子踢開,扭轉身,就走出咖啡館去了。
曲芝生始終呆坐在座位上,沒有法子插一句話。這時見亞英走了,才向著青萍苦笑了一笑。她搖搖頭道:“真是不巧得很,偏偏就在這個當口遇見了他!”曲芝生道:“這位區先生,是公司裏同事嗎?”她猶豫了一陣子,笑道:“若是同事,我才不理他呢。實不相瞞,我和他不久訂的婚,他自然可以幹涉我的行動,那也沒有法子,他知道了就讓他知道好了,大概今晚上我們還有一場嚴重的交涉。”說著,兩道眉毛皺得很深。曲芝生這才知道亞英是她的未婚夫,那有什麼話說呢?未婚夫當然有幹涉未婚妻和男子上咖啡館的權利,便聳了兩下肩膀道:“那我就很抱歉了,可惜剛才黃小姐沒有給我介紹清楚,要不然我應當給他解釋明白。”到了這時,黃小姐的神色已經鎮定了,一扭頭笑道:“那也沒有什麼了不得,如今社交公開的時候,任何一個女子都有她交朋友的自由。我和人訂了婚,我並不失去交朋友的資格。再說,曲先生特意在這裏等著,把合同交還我,那完全是一番好意,一個人也不能那樣不懂好歹。”曲芝生聽了這一番話,膽子就跟著壯了起來,笑道:黃小姐這話是很透徹的。不過因為了我的原故,讓二位在感情上發生了一道裂痕,那我總是抱歉的。青萍把那杯咖啡移到自己麵前,從容的喝了一口,笑著搖搖頭道:“那也無所謂。”
這“無所謂”三個字,在曲芝生聽來倒是可以玩味的。她是說姓區的不敢因此發生裂痕呢,還是說縱然發生裂痕也是在所不計呢?便向她微笑道:“但願不因此給黃小姐發生什麼麻煩,那就更好。這合同黃小姐好好的收著吧,不要再丟了。”說著,雙手遞了過去。青萍接過這合同,看也不曾看,就打開手提包來收了進去。曲芝生望了她的臉色已是十分自然,便道:“那杯咖啡涼了,再換一杯熱的吧。”青萍倒也不反對,點點頭。他這就想著她倒是很坦然,似乎她很有意思再坐下去。反正自己又沒什麼違法的把柄落在姓區的手裏,根本不必懼怕。倒是他真的和黃小姐發生了裂痕,那正是給自己造成進攻的機會。進一步說,他們因為發生了裂痕之後,跟著廢除婚約,那就更好了。於是換過咖啡,繼續的和她談下去,幾個問題一周轉,又提到了玩票這個問題上去。這件事曲芝生有興趣,黃青萍竟是更有興趣,二人越談越有味,競談了一個多鍾頭,把剛才區亞英氣走那幕小喜劇都忘卻了。
後來咖啡座上的人慢慢稀少了,倒是曲先生替她擔心,笑道:“時間不早,黃小姐請回公館吧,我明日希望得到黃小姐一個電話,能夠平安無事,那就好了。”青萍從從容容的起身,穿著大衣笑道。“倒蒙你這樣為我擔心,其實我自己看得很平常。合同在這裏,又不少一個字角,至多經理說我一聲大意,以後不把這重要文件由我經手而已。至於我個人的私事,那簡直沒有關係。”說著又伸手和曲芝生握了一握,然後告別。
她走到推動的玻璃門那裏,兩手插在大衣袋裏,還回轉頭來向他笑了一笑。這一笑比同坐在一處的那種笑意,還要好受一點,隻可惜這時候很短,她一扭轉身就出門去了。曲芝生又犯了中午那個毛病,在咖啡座上很發了一回呆。他覺得黃小姐的態度,一次會麵比一次感情要濃厚得多,若說她心裏是有了我這麼一個曲芝生,那或者有點幻想,可是說她絲毫無動於中,那也不見得。這是什麼道理呢?一個男子會莫名其妙的愛上一個女子,那就是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可是一個女子也會莫名其妙的愛上一個男子,另外還有一個可信的理由,就是她愛好藝術,對於一個藝人容易另眼相看。對了!必定是這一點打入了她的心坎,對了!就是這一點。他想到這裏,自己出了神,也就隨著將桌子一拍,口裏說出:“對了!就是這一點。”這時咖啡座上的客人更稀少了,他這一聲說話,已引起隔座幾處注意,都向他望著。他自己立刻也省悟了過來,就把桌子連續的敲了幾下,茶房過來了,他笑道:“我叫了你們好幾聲都沒有聽到?”於是就掏出錢來會帳。雖然有這點點的失態,他依然是很高興的走回他的號子去。
他也有個家,但在南岸自蓋的小洋房子裏,每到生意忙碌的時候,也常是不歸家。尤其是比期頭一晚上,照例不能回去。因為人欠欠人的,在晚上都要把頭寸估計一下。這時回到號子,帳房裏已經坐有好幾個人,老遠的就看到電燈光下麵,香煙繚繞,想必同事的候駕多時,紙煙已吸得不耐煩了。看到他時,大家不約而同的喊著“曲經理回來了!”他進屋向大家看了看,其中有位商梓材先生,是一家銀號的襄理,雖然很有來往,平常是不大下顧的。這就向商梓材特意點了個頭道:“失迎,失迎!我沒有想到有貴客光臨。不然的話,我早就回來了。”商梓材已經站了起來,因笑道:“曲經理不開玩笑,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等侯大駕已有兩點多鍾了。”
曲芝生抱住拳連連拱了兩下,便脫下大衣,拉著商先生的手,同在長沙發坐下。另外還有三位聯號買賣的人,都望了他。曲芝生笑道:“我今天下午,就仔細盤算了一下,這個比期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所以回來晚一點。”本號裏的管事唐先生微笑道:“多少有點問題呢。有兩筆五十萬的款子,銀行已臨時通知,不能再轉期。還有兩張期票,是下月半的日子,原來預備貼現給人家,可是這兩家出票人,信用都有問題,貼現也恐怕貼不出去。這樣一來,就要差百多萬的頭寸。”商梓材就掉轉頭來向曲芝生搖搖手笑道:“何必唱什麼雙簧?我來想點辦法,當然是有條件的。貴號有時候也有找我們的時候,我們是盡力而為,決不推辭。”曲芝生笑了一笑,這就向唐先生道:“我們自己的事,先擱一擱,聽商先生有什麼事見教。我說商兄,彼此的事,彼此都知道。我們是架子扯得大,其實也是外強中幹。不過你既然光顧來了,我也盡力而為。”商先生身上取出紙煙盒敬曲先生一支煙,然後噴出煙來笑道:“架子扯得大,這句話我是承認的,而且彼此相同,可是我們那些股東,越幹越起勁,還要改立銀行。實不相瞞,我們在南岸投資蓋房子,又買了不少的貨,在上個星期我們有兩筆款子。可以收回,所以沒有把貨拋出去。不想到了今日全沒有收到,弄得明天比期頭寸不夠。我想在我們私交上說,望你幫我一點忙。”
曲芝生噴了一日煙,把頭伸過來望著他,微笑道:“你們還差多少寸頭?”商梓材表示著很自在的樣子,笑道:“其實我們也隻差個五百萬。”
曲芝生笑道:“如今萬字說慣了。若在前兩年,這個數目,還是嚇倒人,照我們交情說,自然是盡力幫忙,可是你這數目,實在不小。”商梓材聽他的口氣大為鬆動,顯然有法可想,卻把兩手抱了拳頭,拱上一拱笑道:“請幫忙吧,一個星期內昆明那筆頭寸兜轉來了,我們就歸還。你若是昆明用錢,劃給你更好,日折二元,如何如何?”他口裏說著“如何如何”,手還是拱著。
曲芝生且不直接答複他的話,回轉頭來向著唐管事笑道:“我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當然無法調集這麼多頭寸,假如能調集這麼多頭寸,我們也不會整個比期去凍結。不過老萬那裏,聽說賣了一批外彙,很多的頭寸,還沒有找著用途,不妨替商襄理打個電話去問問。”
這位唐管事雖是下江人,卻是一身的土打扮,光了頭頂,滿頭的短頭發樁子。身穿一件毛藍布大褂,兩腳伸出來,下套一雙雙梁緞子鞋。他把手一摸嘴唇上的短八字黑須,要笑不笑的露出一臉生意經的樣子。他也不向商梓材望著,談淡的說道:“老萬那個人是好惹的?電話裏和他商量,他還不是哭窮,要找他就得親自去跑一趟。”商梓材道:“哪個老萬?”曲芝生向他微笑道:“你不認得。他是一個沒有字號的遊擊商人。這家夥厲害萬分,不大出頭,隻在熟人裏麵兜圈子。我們給他起了綽號,叫遊擊司令。說慣了索性叫他萬司令。金融運輸兩個部門,他都走得通。”商梓材道:“這種人是現在最有辦法的人了。不納捐,不納稅,不要開支,不負責任,而且不挨罵。報上總說我們是國難商人發國難財,真是百分之百的冤枉。不過這位先生,還能來個不露麵,那更有辦法。不過他既不露麵,對外又怎樣會走得通呢?”曲芝生道:商兄,你疑心我掉你的槍花嗎?商梓材又拱兩拱手道:“言重言重,是我找你,又不是你找我,怎麼會疑心你掉我的槍花呢?就請你替我向這位萬司令,想想法子看。”唐管事淡笑道:“不是我說句掃興的話,和老萬去借錢,等於在老虎口裏奪肉。他是弄大花樣的,根本看不起幾分的子金。大概他一生沒有講過信用,所以他相信別人交情上的信用借款,那簡直是白說。”
商梓材看了他一眼,心想這個姓唐的老小子,簡直是個老奸巨猾。他們老板已經有點鬆動了,這小子還是一棍子打了個不粘,便笑道:“唐先生,我明白,你一定是對敝號那回四十萬轉期的事,沒有答應,心裏有點不大了然吧。其實那回的事,有點誤會,也正是趕上我們頭寸不夠。自然我們是很抱歉的。”唐管事笑道:“沒有的話。那四十萬款子,貴號轉期了三次,還有什麼對不住我們的嗎?”說著,他向門外看了一看,低聲笑道:“商先生究竟把我們當自己人,不然的話,怎麼肯老說頭寸不夠。這樣一句話,對於一個銀號負責人,說出來,那真無異打了他一個耳光。”
商先生臉上真也像受了一個耳光,立刻臉上通紅。曲芝生也覺得太讓姓商的受窘了,因笑道:“過去的事,老說他千什麼?老唐就給老萬打一個電話,看看他在家沒有?他若是在家,我親自和他說話。”唐管事答應著起身去了。
約莫十分鍾,唐管事搖著頭走了進來,笑道:“這位萬司令,名不虛傳,真是厲害。他一接電話,就說明天是比期。嗬!你們又有什麼花樣玩不過去,連夜打電話找我?你看叫我的話怎樣說下去。經理去說話吧。”曲芝生笑道:“不要緊,讓我去和他說話。”他交代畢,起身說話去了。
商梓材向唐管事笑道:“曲先生請到你這樣幫忙的朋友,真是蘭生有幸。”唐管事笑道:“你必以為我剛才所說的話,是和曲經理唱雙簧,我現在分辯著,商先生自是不肯相信。不過我舉一個例,你就明白了。假如商先生不幹銀號,來管我們這幾個字號買賣,你手上若是有個百十萬頭寸,你是願意它凍結十天半月呢?還是趕快運用起來?自然是運用這些資金了。談‘運用’兩個字,誰也趕不上銀行家,可是銀行家,也時常一個算盤子打錯,有周轉不來的時候。那麼,我們就怎能說每個比期,都頭寸很夠。你也該知道,我們不會裝假,若是裝假,上次那四十萬款子,何必轉了又轉?”商梓材哈哈笑道:“說來說去,你還是不能忘情四十萬轉期的那件公案。將來……”他沒有說完,曲芝生走了進來,搖著頭道:“老萬架子搭得十足,要我親自去跑一趟。好在路不遠,我給你就去跑一趟。商兄,我們分途辦理吧。我去找老萬,你也到別的地方去想點辦法。若是我有辦法,我能和你找多少是多少,萬一毫無辦法,你也別老押我這一寶,誤了你的事。你一個老金融界不見得除了我,就沒有第二條路吧?”最後這兩句話,卻是商先生所不能忍受的,臉上便有點紅紅的,因站起來道:“好!我暫時告辭。什麼時候可以得著你的回信呢?”曲芝生道:“現在是十一點了,事情不能辦得太夜深,一點鍾以前,必定給你一個回話。”商梓材笑道:好!就是那麼說。跑比期,跑到大天亮的有的是人。我們自也不必例外。力說著還伸手和他握著搖撼了幾下,連說“拜托拜托”。曲芝生也說了句“盡力而為”,將客人送出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