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螳螂捕蟬(2 / 3)

曲芝生回到客室裏時,在座的幾個同事不約而同的道:“這家夥也有來求我們的時候!”曲芝生燃了一支煙卷,坐下來笑道:“我看大家的意思,是不必睬他了,你們也是太意氣用事。人家是肥豬拱門,我們為什麼不趁此機會,撈他一筆。”唐管事道:“有什麼法子撈他一筆?他自己說了,日折二元。”曲芝生笑道:“你們不必多事,我自然會撈他一筆。”

唐管事總算是個有心機的人,點了一支煙,斜靠在沙發上凝神想了一想,笑著將手拍大腿道:“這樣懲他一下子也好。”曲芝生笑道:“怎樣懲他一下子,我倒不明白。”唐管事道:“這有什麼不能明白。他把銀行裏所有的頭寸,都買了盧比的現貨。他們買進,大概是六塊幾。現在這兩天看疲,哪一天有起色不得而知,反正大跌是不會的。他原是想咬緊牙關,再等些時候,有現貨在手,他還怕什麼?如今我們說有錢是有錢。人家趁這兩天風勢好,是收買外彙的,不肯動,除非你有港幣、美金、盧比現貨,才可以移動。他不是頭寸差得緊,今天不會冒夜在外麵瞎抓。說是有大批的頭寸,怕他不把盧比拋出來。隻要我們少刻苦他一點,自然他會賣給我們。”

曲芝生也坐下來,兩腿一伸,隻管搖撼笑道:“你這一猜雖猜著了,但是照你這個想法去作,那就隻有失敗。你想他是幹什麼的人,能在他手裏的盧比上轉念頭!他看透了你居心不善,一氣之下,來個業不賣謀主,妻不嫁奸夫,他就吃一點虧,有了盧比哪裏抵不了帳。而且他也就因為舍不得盧比拋出,才短著頭寸。必須設個法子,讓他甘心把盧比拋出來。”唐管事道:“那有什麼法子呢?”曲芝生笑道:“你不必問,我自然有辦法,我們且辦我們的事。”於是就和號裏兩個負責人在帳房裏將帳目結清。約莫在十二點鍾附近,曲芝生就搖了個電話到商梓材家裏去,說是法子是有,還得當麵商量,夜已深了,怎麼辦呢?那邊答應有車子不要緊,再來拜訪,掛上電話,不到十分鍾,門外汽車喇叭響,曲芝生看看經理室布置已好,便口銜了大半支雪茄,在屋子裏踱來踱去。

一掀門簾,商梓材走了進來。見曲芝生也是在想心事的樣子,便兩手拱了一拱笑道:“對不起,深夜還來打攪。”曲芝生裝出強為歡笑的樣子,搖搖頭道:“不要緊,我也不是現在能睡覺的,請坐,請坐。”他自己坐在一邊,將經理位子那把椅子給客人坐了。商梓材坐下,就見桌上玻璃板板下壓住了一張貨單子,這種半公開的東西,倒不用怎樣避嫌。大略的看了一下,上麵寫著全是五金材料的名色,什麼七號線多少圈,九號線多少圈,五號洋釘多少鎊,三號銅釘多少鎊,還有許多名色,是自己不知道的。因笑道:“曲兄真有辦法,又進了許許多多的貨。”曲芝生坐在旁邊,昂著頭先歎了口氣,接著笑道:“你老哥真是開玩笑,現在我還有錢進貨嗎?這都是拿去向老萬抵押的。實在的話,我還差幾十萬。同時我也真想進一點貨。這家夥把仰光、加爾各答當大路走,明後天就要坐飛機走。我說要錢用,並托他在仰光替我弄一點貨。他說。‘那不成問題,我給你白盡義務,要什麼貨,開張單子來吧,不過運輸你自己料理。我能給你帶,我自己就會多帶了。’商兄,這就是他的生意經啦。我就許了許多條件,幹脆的說,他簡直要賺一半,第一步談好了。第二步,就問我在仰光有多少外彙。我說:‘有外彙那還說什麼!知道你老兄的作風,一切現實,五金、西藥、股票,你要什麼抵押,我就把什麼抵押給你。’他也毫不客氣,指定了要五金,而且說他本來要把這批錢買外彙的。他又說:‘但是這兩天,那幾個熟人,有的不在重慶,有的已做多了外彙,不能再想辦法,所以省下這筆買外彙的錢來。你若是有外彙,貨倒是可以買,最好是開仰光或加爾各答的支票,若不然,盧比現貨也好。’你想,他這不是風涼話嗎?我有外彙,我怕換不到餞,還拿貨去押款?”

商梓材聽他說了一大片話,插不進嘴去。這就忍不住搶著問了一句道:“他出什麼價錢?”曲芝生道:“我根本沒有外彙,問價錢作什麼?我就乘機問他:那買不到外彙的錢,自然是暫時留在重慶,可不可以暫時移給我一個朋友度過明天的比期,你不是願意五金嗎?再把五金材料來抵押。於是他想了一想,答應了可以再移動三百萬。”商梓材笑道:“你這又是和我開玩笑了,我哪裏有五金材料呢?”曲芝生道:“我當然知道你沒有五金材料。可是你說過,曾移挪著頭寸,買了一批貨,這一批貨我想總不會是過於冷門的東西。你若是肯拿出來押給我同行,我可讓我同行再押一批五金給老萬,這圈子就兜過來了。”

商梓材吸了煙卷,望著玻璃板下那張貨單子,很是出了一會神,因沉吟道;“以你和他這樣交情之厚,還要抵押品,當然是陌生人再無辦法。承你的情,叫我把東西押給你同行,你同行再把五金押給老萬,這要出個雙層子金,萬一兩個星期內,我還周轉不動,我的東西陷住了不要緊,把你同行的五金陷在老萬手上,那更是纏夾不清。”曲芝生道:“有倒有個辦法,可以幹脆解決。我一個朋友的太太,手上有一批盧比,約略值三百萬出頭,你若是把貨押給她,她把盧比暫讓給你,你就照市價賣給老萬。我保證今天晚上兩點鍾以前,有大批的頭寸在你手上,明天你可以太太平平度過這個比期,老萬不是買不到盧比的人,就是受了時間的限製,急於在行期前撈一個是一個。將來他兜得轉的時候,再給你買一批盧比,還那位太太就是了。”

商梓材銜了煙卷望著他,見他臉色很自然,便笑道:“這事太冒險了。我現在照市價要了人家的外彙,將來外彙漲了價,我既賠本,又出利錢,那豈不是雙蝕?”曲芝生道:“我當然知道這一點,可是因為你連夜出來抓頭寸,總怕你著急,所以在無辦法中想辦法。”商梓材且不作聲,那支煙卷深深吸了一口,一氣把煙吸到根上,把煙頭子送到煙灰缸裏,還按了兩按,笑道;“我實說了吧。我就掌握著一票盧比,若是肯把它拋出去,我也不會在外麵跑到深夜了。將心比心,誰有盧比在手上,又肯拋出來?”曲芝生倒是站起來和他作了兩個揖,笑道:“對不起,我真不知道你是錢關在保險箱子裏,到外麵來忙頭寸的。要不然,我就說的這些話,倒好像是打趣你的。這還發什麼愁來,我這裏熬得有很好的稀飯,有朋友送的宣腿和大頭菜,吃點兒半夜餐吧。你若是願意吃甜的,我有糖蓮子,立刻加進去熬上一熬也好。”商梓材道:“不必費事,就是白粥好。”

曲芝生好像把所談找頭寸的話,丟到九霄雲外,馬上把店中夥計叫來,叫他預備稀飯。又問道:“那一小聽可可粉還有嗎?給我們先熬兩杯來喝。”店夥答應了。曲芝生又忙著開屋角裏那個小茶櫃,捧出一盒呂宋煙放到寫字台上,掀開蓋來向客人笑道:“真的,來一根,夜深了,先提一提神吧,別太苦了。”商梓材道:“你怎麼立刻鬆懈起來了?”曲芝生笑道:“我的頭寸有了,你根本不發愁,你有盧比,還怕換不到法幣嗎?來吸根煙提提神。”說著便取了一支雪茄遞到他手上,笑道:“這兩天跳舞來沒有?”

商梓材因他隻管鬆懈,也就湊趣說了一句道:“在重慶跳舞,那有什麼意恿。偷偷摸摸且不說了,地板不滑,而且沒有音樂,隻管用話匣子開音樂片,實是不過癮。”曲芝生笑道:“上個禮拜六,在郊外玩了半夜,相當過癮。他們用播音筒,接上話匣子音樂,聲音響亮,電燈都用紫色的泡子,頗有點跳舞廳的意味。”說時,店夥已送著兩杯可可來了。曲芝生端著茶杯,很坦然的喝可可。商梓材坐在他經理席上,也很默然的喝可可。約莫有五分鍾之久,商梓材笑道:“曲兄,你說那位萬先生,將來還可以買到盧比,那是真話嗎?”曲芝生道:“這又何必騙你,自然,你以為他現在就設法買外彙,將來他果真有了外彙,又豈肯讓給別人?你要知道,現在他是想帶點資金出去,不能不收買。而且也是湊巧,和他有聯絡的兩個人,都不在重慶。兩三個星期之後,他回來了,那兩位也回來了。他暫時不需要外彙的時候,他向朋友買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商梓材沉吟道。“不知道這位萬先生能出什麼價錢?”曲芝生笑道:“你若是想在他麵前作點人情的話,就不必敲他的竹杠,照今天的黑市賣給他。這樣,你至少不吃虧,等於拿這個賣給別人一樣。”商梓材喝著可可,緊緊的皺了眉頭子笑道:“如此作法,我要吃好幾十萬元的虧。管他呢,我圖他下次幫忙,就賣掉他吧。夜深了,我也不再去找別人了,煩你打個電話給他,我們在什麼地方交付?”曲芝生道:“你也不必再跑,吃過稀飯,你就回府吧。他開給我的三張支票,我先給你。你若是怕有退票的嫌疑,你的盧比可以明天交給我,我替你擔上這個擔子。請他明天一早補給我三張支票。反正我在明日十二點鍾以前有錢。就太平無事。”說著他就在身上摸出三張支票,很痛快的交了過去。

姓商的雖疑心這裏麵多少有點槍花,但接過支票去一看,支票果然是別人出的,也許曲芝生是真肯幫忙。把人家給他的支票,先拿出來墊用一下。或者他可以借此向姓萬的賣點人情,隻要自己不吃虧,也就不必追問了。於是就在這經理桌上開了一張收據,收到若幹元支票三張,並注明次日以盧比若幹歸還,身上帶有私章,也蓋上了。便向曲芝生拱拱手道:“費神費神,明天準按約辦理。”曲芝生倒是鄭重了臉色道:“老兄,這個可開不得玩笑的。”商梓材笑著將手指了自己的鼻子尖道:“這個還好玩笑,難道我以後不想在重慶混了嗎?”這樣說著,於是大家又笑起來了,算是快快活活的吃了那頓稀飯,盡興而散。

到了次日早上九點鍾,比期開始忙碌的時候,曲芝生就來到銀行裏和商梓材來要盧比,說是那姓萬的非見現貨不給錢,自己的錢既拿出來了,現在可有點兜轉不動。商梓材比期的難關總算解除了,不能不替承手人擔當。那三張支票已在銀行對照過了,毫無問題,也沒有理由把盧比壓著不給人,於是和銀號裏經理商量之後,就全數交給曲芝生。在錢交出去之後,自然沒有什麼新的感想。可是在錢交出三小時之後,銀行界就盛傳著盧比漲價了。商梓材立刻向幾處打電話一問,經回電證實,果然是漲價了,而且是跳漲,一漲就漲了百分之三十。他這才恍然曲芝生這小子處心積慮,把這批盧比弄去,原來是他預先知道盧比要漲價的。這隻怪自己不好,不在銀行界兜圈子,向他去商量頭寸。那四十萬元不替他轉期,總算給他從從容容報了仇去了。盧比是已交給人家了,還有什麼話說呢?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隻管氣得亂捶桌子。

曲芝生拿了這票盧比,在皮包裏放好,向脅上一夾,高高興興的走上大街,預備拿著這批財寶回南岸去享受,可是隻走了一截街,就見黃青萍小姐,直接迎上前來。曲芝生還沒有打招呼,她已是將一隻白嫩的手舉起來,向他招了幾招,滿麵春風的帶著微笑。他覺得彼此是很熟了,立刻迎上去對她笑道:“我一直惦記著你的電話,而你竟沒有電話來。”她道:“我知道今天是比期呀。你不會有工夫到票房裏去。而況現在才上半天呢,也不是娛樂的時候。”曲芝生道:“我不是說這件事,昨晚咖啡館的事你忘記了嗎?”青萍笑道:“哦!你以為我會把這件事在電話裏告訴你嗎?這事已過去了,可是總得多謝你惦記。”她口裏說著,腳下便開始行走。曲芝生情不自禁的,也就隨在她旁邊走,因道:“黃小姐現在上班去?”她笑了一笑,臉上又表示著躊躇的樣子,略點了兩下頭道:“我今天上午沒事。”說著,回過頭來轉著眼珠望了他,又是微微一笑,再問道:“你相信不相信?”曲芝生對於她這個動作,覺得嫵媚極了,同時也不知道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心裏一陣慌亂,也就想不到怎樣答複,隻有笑著,跟在後麵走。

青萍並不回過頭來,隻悄悄的問道:“你中午有約會嗎?”他笑道:“我已經把事情交代過去了。還有些小帳目,那用不著我自己跑。我也沒事,就請你吃中飯,要吃得舒服一點。我找一家熟識的下江館子,要兩個拿手菜,你看如何?”青萍笑道:“不,我請你。你忘了我是應當謝謝你嗎?不過你要去哪一家館子,我都可以聽便。”曲芝生看了肴表笑道:“現在快十一點,要吃飯也可以吃了,我們這就去好嗎?”青萍又回轉頭來向他望著笑,眼皮一撩,烏眼珠在長睫毛裏轉動著,似乎在這動作裏,就向他說了句什麼話。然後用很輕微的聲音答道:“我也有幾句話要和你談談,找個最好可以坐著談談的地方。”曲芝生聽了這話,覺得全身的毫毛孔都鬆動了一下,連說“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於是就很高興的把她引到一家江蘇館子裏來。茶房立刻把他二人引到單間裏去。青萍先站在窗子口上向外望了一望,然後隔了桌子角,與曲芝生坐下,將手提包隨便一放,就放在他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