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芝生對於這種小事,自不怎麼加以注意。他所注意的,倒是黃小姐嘴上塗的口紅,和她頭發上燙的波紋。黃小姐向他轉著眼珠微笑道:“你有什麼新感想,老是對我臉上望著?”曲芝生真不會想到她有如此一問,覺得用什麼話去答複她,都不怎樣妥當,隻好依然微笑著。青萍倒是很坦然的樣子,淡淡笑道:“現在雖然說是社會上交際文明得多了,可是男子和女子交朋友,總不能十分自然。”曲芝生道:“這話怎樣解釋呢?”青萍笑道:“比如你我之間吧,你總覺得有點新奇的滋味在裏麵,不免老向我看著。”曲芝生看她麵色很自然,便道:“黃小姐假如你不嫌我說話冒昧一點的話,我就直率的說出來了。平常一位小姐,若是裝飾得很好的話,猛然看著那總是很美的,可是看得稍久了,慢慢的就要把缺點完全暴露出來。黃小姐呢,卻是不然,越看越好看。因之,我隻要有機會,總得向你多看看。我還得聲明一句,我這全是仰慕的意思,你不以為我這種舉動有點冒昧嗎?”青萍笑道:“這就是我說的,你有點不自然了。假如你交女朋友,和交男朋友一樣的看待,你就不會說看我就是冒昧,更也不會老看著我。我這個人的性情,你還不能摸著。我一切舉動都是坦白與自然,這樣的作風,不免有人看著近於放蕩。但是我也隨他們去揣測,反正我覺得怎樣自由,我就怎樣的去作。男人對於不認識的女子,倒還是讚成她自由的,若是成了朋友,那就不這麼想了。”曲芝生聽她這話,不待仔細考慮,就可以玩味到她言外之意,是說自己對她有了占有欲。女人到了承認對手方占有了,這交情已不是一個平常的朋友了。心裏一高興,就覺得手足失措起來,不住的將手摸了臉又摸了頭發。
這時正好是茶房泡著一壺好茶來了。他算有了一個搭訕的機會,立刻將兩隻茶杯,用茶先洗淨了,然後斟了一杯熱茶,兩手捧著,恭恭敬敬的送到她麵前放著。青萍起身,略略點了兩點頭,又坐下來笑道:“我說曲先生,以後我們相處不必客氣,好不好?我希望你把我當一個男朋友看待,一切平常。”他笑道:“這也不見得有什麼特別呀?我是主人,我斟一杯茶送過來,這有什麼過分的嗎?”青萍端起杯子來微微的呷了口茶,向他抿了嘴笑著,很久沒有作聲。曲芝生笑道:黃小姐怎麼不說話了?你覺得我的話不是出於至誠嗎?,她右手扶了杯子,左手微彎著,手臂靠住了桌沿,昂起頭作個出神的樣子,然後微笑道:“我正想著一個問題呢。實不相瞞,我在交際場上,自覺是大為闊斧的行動,獨來獨往,沒有什麼人在很短的時間就可以和我交成朋友。可是對於你,竟是一個例外,現在我們好像是很熟了,這一點原因何在,我簡直想不出來,你能告訴我嗎?”曲芝生又是一陣奇癢,由心窩裏發了出來,抬出手來輕輕的搔了幾下頭發,笑道:“我還不是一樣嗎?這兩年,我成天的忙著事業,慢說異性的朋友沒有結交過一個,就是男朋友也很少新交。你不提起,我也不敢開口,我真覺有千言萬語,想和你說一說。我也不知道什麼緣故,見著你就像很熟似的,可是這話我不敢說出來。”青萍瞥了他一眼笑道:“盡管說呀,話悶在肚子裏會爛了的。”曲芝生有了她這樣一句話,自不能把這好機會失掉,於是放出鄭重又親密的樣子,一連串的和她談了半小時的知心語。並說到有一批盧比,正想向銀行裏送,現在隻好下午送去了。青萍隻是微笑的聽著,並不答話。她忽然將手表抬起來,看了一看笑道:“隻管和你談話,我把一件很重要的事忘記交代,你等我一等,我出去一趟,十五分鍾以內準回來。”說畢,她也不待曲芝生同意,立刻就走了。
曲芝生見她匆匆而去,不但沒有拿手皮包,便是大衣也未曾穿,料著她出去不遠,自是安心等著。果然不到十五分鍾,她紅著麵孔笑嘻嘻韻走回來了。曲芝生起身相迎,笑道:“事情辦完了嗎,沒有誤事?”她坐下來自斟一杯茶喝,笑道:“總算沒有誤事,現在可以吃飯了,下午我恐怕要到郊外去一趟。”曲芝生料著她有什麼重要事情發生,而女人的秘密,又不是隨便可以問的,便遵命立刻叫茶房預備上菜。五分鍾後,她又恢複了平常的態度,倆人自也從容的吃飯。約莫吃到半頓飯時,卻聽見這樓板上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似乎來了不少的顧客。這當然與曲芝生無關,他也不去關心。
又過了五分鍾,忽然有一個很沉濁的聲音,叫著青萍。曲芝生回頭看時,正是她的未婚夫區亞英又來了。區亞英兩手叉了腰,攔了房門站住,橫了眼道:“你今天還有什麼話說?”青萍也把臉紅了,站起來道:有什麼話說,難道我請客吃飯,還有什麼請不得嗎!力亞英道:“我不和你談私事,那張合同,還在你身上,你帶了到處跑,什麼意思?”青萍道:“合同我交出去了,劉先生已交付了第一批款子五百萬。”亞英走著逼近了兩步,依然兩手叉了腰,問道:“款子你交付了嗎?”青萍道:“是兩張支票,我收在皮包裏。”亞英道:“我現在和一些朋友吃飯,不便和你聲張,我倆遲早有帳算。這一筆款子,不能放在你這裏。說著,把旁邊桌上兩隻皮包,一把抄起向腋下一夾,拿了就走。青萍叫道:嚇!那隻大皮包,是人家的,你不能都拿了走。”亞英遙遠的答道:“我在樓上,誰的東西,誰到三層樓上來拿,我在這裏等著他。”曲芝生坐在那裏發呆,始終不敢交畝。當亞英拿著自己皮包去的時候,本想叫出來,因為青萍已喊出來了,那是人家的皮包,所以還是沒有作聲。這時,亞英交代到樓上去拿東西,分明知道他和一班朋友在那裏等著,這一班人是什麼腳色,卻猜不出,反正他們來意不善,自己跑去拿東西,寡不敵眾,必定遭他們的暗算,好漢不吃眼前虧,實在去不得。可是真不去吧,那皮包裏藏著三百多萬盧比,好容易用盡了心機,在人家手上弄來,豈可輕易的丟了。他心中發急,臉上也變的通紅。青萍道:“曲先生不要緊,你那皮包,我完全負責,請你稍等一等,我去給你拿來。”曲芝生看她那分義形於色的樣子,倒怕她為了取這個皮包,又出什麼亂子,因和緩著語氣道:“希望黃小姐一切和平解決。”她自穿起大衣,一麵向外走著,一麵答道:“沒關係,公司裏幾千萬的東西,由我手上經過,也沒有出過一點亂子。”說話時,已經走上三層樓去了。
曲先生對了一桌子萊,無精打彩的吃著飯、靜靜的昕去,樓上並沒有什麼爭吵聲。約莫有十來分鍾,一陣腳步響,有人直逼近這房門口,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向後退兩步,靠了窗戶口看時,來的人前麵是黃小姐,緊跟著的是她的未婚夫,再後麵是兩個穿製服的人。黃小姐正提著那個大提包,向屋子裏桌上一拋道:“曲先生,收著你的東西,我們自去辦交涉,沒有你的什麼事。”其中一個穿製服的喊道:“姓曲的,看你也是個體麵人,為什麼幹拆白黨的勾當,你也脫不了手,我們兩張支票不見了,我們一路走。”另一個道;“一路走像什麼樣子,他有名有姓有字號,反正他跑不了,走吧。”說到那個“走”字,簇擁著黃小姐走了。
曲芝生直等聽不到腳步響了,趕快取過皮包,打開來看,檢查裏麵東西,大小厚薄的,樣樣俱在,就是剛由老商手上取得的那一批盧比,卻是一張不曾留下。瞪了兩眼,望著皮包,人都氣得癱軟了。他出了一會神,心想莫非黃小姐做成一個圈套來害我?不會不會,自我第一次看到她起,我就知道她是位十足的闊小姐,她對於幾百萬塊錢,大可以不放在心上,不見她將那重要的合同丟了,也毫不在乎嗎?那麼,這筆錢是那個姓區的拿去了,看他那個樣子,原來把我的皮包拿去,是出於無心,拿去之後,發現我皮包裏有那些盧比,這就見財起意了。錢的數目太多了,這含糊不得,一定要追了回來,不過要用什麼法子追回來呢?自己既沒有親手把盧比交在人家手上,也無法找個什麼人來證明,皮包確是姓區的拿去過的,又經黃小姐取回來了。和姓區的要錢呢,這交涉不好辦。自己曾約著人家的未婚妻,單獨在這裏吃飯,自己先就無理了。還有同伴的那兩個家夥,他竟說是丟了兩張支票,那樣子還打算訛詐我一下子,若去找他,少不了是一番重大交涉,甚至打官司。若說找黃小姐呢,並沒有親手點交給她什麼,她怎能承認賠償這款子?憑良心說,人家始終以好意對待,怎好反去咬她一日?
曲芝生就這樣自問自答,呆坐在這飯館的單間裏,足足有半小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一個適當的法子來解決。還是那個熟茶房進來了兩三次,送茶送水,他感覺得老坐著是不成話,隻好會了飯帳,夾著那吐出了大批盧比的大皮包,無精打彩的走去。他總還有幾個可共心腹的朋友,自然要把這件事去分別請教。
卻說亞英和那兩個朋友,簇擁著黃小姐出了飯館,自向他的旅館而去,掩上房門,大家嗬嗬大笑。青萍臉上倒還鎮定,隻管抱了膝蓋,坐著繃緊了麵皮道:“我也無非是對這種下流一個懲戒,這姓曲的小子丟了這一筆錢,料著他不能善罷幹休,那不要緊,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都有我姓黃的出來抵擋。”亞英笑道:“有什麼了不得呢?他要敢出麵辦交涉”我要他的好看。那兩個男友便不約而同的笑道:“揍這小子一頓。”青萍道:“打架就下流了,要打架,我也不這樣懲他。”說到這裏,她忽然注視桌上一個大手絹包,胸脯挺了一挺,臉色也正了一正,她道:“這批款子,雖然不小,但我名黃的決不要一文。我以前就說過了,如今重複聲明這一句話,我要用無名氏的名義獻給國家,最遲在三天以內,就要在報上宣布這條新聞,這個錢在手上停留不得,停留著就有很大的嫌疑。亞英,你今天可以下鄉去避開兩天,免得那姓曲的小子找到你,究竟有點麻煩,等著這筆款子宣布了用途,那讓他有苦說不出。”亞英笑道:“怕什麼,我料他莫奈我何。”青萍臉上帶了俏皮的笑容,將眼睛微微的瞪著他,亞英一見,最是受不了,使笑道:“我去就是了。”青萍道:“那很好,明天後天。”說著,她將右手比了左手的手指計算著,接著道:“後天上午十二點以前,我自己開了小車子來接你。”
亞英見她許了這樣優厚一個條件,更是決定下鄉。因為和她訂婚以後,家庭已經曉得了,自己也隻好寫一封信回去稟告雙親。隻是父親輕描淡寫的回複了幾個字,沒有什麼讚同的懇切表示。自己曾想,約著她下鄉同去見見家人,卻沒有敢開口。如今她自動的要去,那正是合了心計,便答應了馬上就走。
青萍倒沒有什麼不信任,提了那個大手絹包在手,向他和兩位男友點個頭道:“我先去辦好這件事,自己站定腳跟。亞英,後天見。”說著提了手絹包走了。兩位男友,同時向亞英讚美黃小姐。他笑道:“這個女孩子,不但漂亮,聰明絕頂,也厲害絕頂,你看她把這筆款子,用無名氏的名義,獻給了國家,那姓曲的有什麼法子對付她?料他毀謗的話,也不敢說一句。”一個男友道:“這倒罷了。她怎麼就會知道姓曲的手上有一大筆現款呢?”亞英道:“今天不是比期嗎?她先和姓曲的五金號裏通了個電話,托名某銀行的張小姐。正要探出他一點口氣,碰巧他們那邊的管事誤會了,說那三百多萬盧比,已到銀號去拿了。黃小姐知道姓曲的小子有了錢,就打算動手。剛才在銀行區碰到了他,姓曲的邀去吃飯,他自己說了三百多萬盧比,在皮包裏還沒有換。於是在十分鍾之內,用電話遣兵調將。我想著,還未必馬到成功,直等打開皮包,整疊的盧比,分文不少。我才佩服她料得定,辦得快。”說畢,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