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方之強(1 / 3)

第32章 一方之強

在這幕喜劇以後的幾小時,區亞英回到了家裏。這時區家老太爺在小鎮上坐完了小茶館,打著燈籠回家,一進門看到二兒子穿了一套漂亮的西服,坐著和家人圍燈閑話,桌上堆著幾個紙包,是糖果餅幹五香花生米等類,大家吃得有說有笑。亞英見著爸爸,立刻站起來雙手接過手杖燈籠。

區老先生見他頭發梳得溜光,笑道:“現在你們都變了個人,幾乎比戰前還要自在些。”亞男坐在桌子邊吃花生米,將頭一扭道:“你老人家說這話,我不承認,這‘你們’也包括我在內嗎?我可沒有比戰前過得舒服,這花生米很好,來兩粒吧?”說著抓了把花生米,送到父親手上。區老先生在旁邊一張藤椅子上坐了,看看兒子,又看看女兒,笑道:“雖然如此,這些時候,你也比以前幾個月舒服得多了。香港帶來的皮鞋、手表、自來水筆,這不都是你所想的,而居然都有了嗎?蜜蜂牌毛繩的短大衣不算,陰丹士林大褂一作便是兩件。”區老太坐在桌子正麵吃花生糖呢,便插嘴道:“這在戰前算得了什麼呢,如今都成了奢侈品了。”亞男和亞英坐在一排,順手將他西服小口袋裏的一條花綢手絹抽了出來,在桌上折疊著,笑道:“真是奇怪,在戰前我真不愛穿陰丹布大褂。入川以後,先看到人家穿,便覺得是這裏人的特別嗜好,布越來越貴,大家越是要穿,我也就感覺到經洗不脫色,值得穿了。”亞英笑道:“這個道理,有兩件事可以為例,在下江便是半年不吃魚,也無所謂,到了四川魚貴了,就特別想吃。還有大小英牌香煙,那真是普通極了的東西,我就少看到中產階級的人吸,現在這煙慢慢少了,就越吸越有味。”他這樣說著,正是要把父親將發的一篇議論,趕快拉扯開去。但是看到亞男隻管把那塊花綢手絹在桌上折疊著,便向著她笑道:“桌上髒得很。”

終於是引起了老太爺的話了,問道:“這條花綢手絹,值不少的錢吧?這完全是奢侈品,我不曾見哪個穿西服的,把那小口袋裏的花綢手絹,擦痰抹鼻涕。”亞英笑道:“不相幹,人家送的。”亞男笑道:“說起來,爸爸未必相信,人家送他的東西,比這值錢的那就多了。”她說著很快的跑進屋子裏去,把那件海勃絨男大衣拿了出來,提著衣領站在屋子中間抖了幾抖,笑道:“爸爸,你看這也是人家送二哥的。”老太爺偏著頭看了看道:“無論是買的,或者是人家送的,都不應該。我們回想前半年吧,日子還過得很艱苦,如今一天比一天奢華,縱然沒有發國難財,人家也要說我們發國難財。我總有點死心眼,我不願意背上這個恥辱的稱呼。”

亞英沒什麼說的,拿了一粒糖果,慢慢地撕著上麵的包紙,發著微笑。區老太太道:“青年人都愛個好看,人家送的東西就讓他穿吧。”老太爺道:“當然讓他穿,我也不能教他收起來,也不能教他賣掉。不過我感慨是有的。”亞男笑道:“賣掉那可使不得,這是二哥的寶物,爸爸你猜是誰送給他的?”區老太爺冷笑道:“還不是李狗子和老褚這一對寶貝?貧兒乍富,如同受罪!他們有了錢,不知怎樣是好。”亞男向父親睃了一眼,撇了嘴微笑道:“送這樣重的禮,落不到一聲好,還要讓人家罵是受罪。二哥若是把這話告訴那個送禮的人,她要氣死!”區老太爺道:“我倒不是埋沒人家的好意,隻是胡亂花錢,暴殄天物,何不少花幾個,少發幾個國難財?大家都存下這個念頭,對國家是不無補益的,這話就是告訴送禮的,我也是出於正義感。”

亞男將大衣交給了亞英,回轉身來麵對了父親笑道:“您老人家越說越遠,這是我們那位沒過門的二嫂子送的,你看人家手筆好大。”區老太爺聽了這個報告,臉色有點變動,便望了亞英問道;“是黃小姐買的,還是……”亞英立刻答道:“是在拍賣行裏收的舊貨,也是事出偶然,有一天去逛拍賣行,看到這件衣服相當的新,而又不怎麼貴,她就給我買下了。”說到這個“她”字,他的聲音是非常微細的。區老太爺銜著雪茄噴了一口煙,在和平的臉色上,似乎還帶了三分嚴肅的意味,因道:“提到你的婚姻,現在作父母的當然不必去多事。不過父子的關係太密切了,你有什麼大問題發生,不能說毫無牽涉,就算毫無牽涉,作父母的人總也望兒女的婚姻十分圓滿。”

亞英一聽父親這個話帽子,並不怎樣好戴,以下的話恐怕要趨於嚴重,可又不敢攔著父親的話。因伏在桌上剝糖紙,輕輕地咳嗽兩聲。不但是他,全家人都和他捏著一把汗,生怕老太爺的話,將使他受不了。老太爺繼續著道:“這位黃小姐,我看到過的,而且也聽到過她的談吐。在學問和人才上,隻有你配不過她的,她肯和你訂婚,那真是個奇跡。”全家人不想在那嚴重話帽子下,竟是這幾句極好聽的話,大家打了個照麵,而亞英已是忍不住而露出笑容來。停了一下,老太爺又道:“可是,這個奇跡,是可以相當考慮的。你大哥年紀大些,閱世稍深,他就和我談過。你和亞傑知識水準,都還不夠一個標準大學生呢。不想你們幾個月工夫,被那極容易掙來的錢,帶上了奢侈生活的路線,將來這容易錢掙不到的時候,那又怎麼辦呢?自然,真掙不到容易錢的時候,你們的生活,也不許可你不改回來。隻是再進一步,組織下一個生活奢侈的家庭,那就難說,甚至演變成一幕悲劇,也未可定。我深知道黃小姐是出入富貴人家,物質享受很多的人,不然,在這種一滴汽油一點血的日子,上次也不會隨便的開一輛小汽車,把我送到郊外家裏來。談起那回她用專車送我們下鄉的事,到現在我還覺得是盛情可感。但要人家來作我的兒媳婦,那我就受寵若驚了。”

說到這裏,除了亞英,大家都不禁微微一笑。那位整日忙於處理家務的大少奶,坐在一邊矮椅子上,哄著孩子吃糖,也嘻嘻的笑了。老太爺憑著這點表現,又發了他的新感想,手夾了半截雪茄,向大家兜圈兒指著,因道:“我們這家庭相當和睦,不管現在每天可以買一斤肉,幾個雞蛋情形之下,和以前吃生泡菜下飯的日子是一樣。晚上沒事,大家圍坐在燈下,可以隨便說笑,我們這位大少奶,走出灶房,撲去身上的煤灰,也不失為座談會裏的一角。若是我們家裏憑空添上一位坐小汽車的少奶奶,恐怕就不大願意加入這種座談會了。自然,我不希望她也進出廚房,但這種圍菜油燈的座談會,縱然每日都有,像今天的糖果花生米助興,依然不會感到興趣,何況這是幾個月難有一回的事。舉此為例,我可以預想到結果是要另組華麗的小家庭了。這‘小’字還是指主人的單位而言,並非說家庭形式是小的。那麼,你區亞莢的負擔,可就不十分輕,這些問題,不知道你考慮過沒有?雖然我今天說出來已無濟於事,但我得告訴你。完了。”

他像演說一樣,最後他贅著完了兩個字,這倒不是開玩笑,是他表示著不再有什麼批評了。亞英本也料父親有許多嚴厲的話要說,現在將全篇話聽完,覺得還是相當近情理的,他也不能再有什麼話說,隻是繼續剝了糖果吃。區老太太坐在桌邊,看看他默然的樣子,因道:“我很同意你父親的話。我們究竟是個清寒人家,大概她還不大明了我們家庭是怎麼一種情形,就怕她一看我們的家庭,就要大為失望。”亞英這才答道:“這種情形,當然我是知道的。不過我也幾次和她提到過,她的表示說起來,是令人難以相信的。她說她現在沒有家庭,和幾位有錢的太太小姐來往,不能太寒素,這對於她精神上,不但沒有什麼安慰,而且覺得很是苦惱。所以她屢次向我表示,願意衝出這個範圍,過著清淡的生活,而且還願意有個向國家社會服務的機會。”亞男聽了這話,隻管向他微笑。等他說完,便道:“你倒是一個良好的宣傳家。”亞英正色道:“我不是宣傳家,還有個老大的證明,後天她是會親自到我們家來。”亞男道:“真的她會來?這條路上搭公共汽車,是太傷腦筋的事。有人護送她來嗎?”亞英道:“她原是說後天開小車子來接我進城,我想她或者是不好意思說拜見公婆,所以才這樣說的。”

區老太太聽了亞男的報告,知道這位小姐已經摩登到了頂點,摩登小姐眼裏的公婆,也就是那麼一回事。而且許多摩登小姐,和男人訂婚,唯一的條件就是不和婆婆住在一處。這本來是舊社會惡婆婆留下的印象太深,教這些有新知識的女子,不敢領教,對於這位黃小姐就也不必存下什麼奢望。這時聽到說黃小姐要來拜見公婆,便感到喜出望外,心裏那份不然,先軟化了一半。因道:“若是真會來的話,我們也不必擺起舊家庭那份規矩了,請她吃頓中飯吧。”說著,她望了老太爺的麵色。老太爺點點頭淡笑道:“時代不同了,作公婆的要開明一點,不必像當年大少奶結婚一樣,見麵深深三鞠躬。大少奶,你覺得委屈嗎?”大少奶沒想到話題轉到她的身上,“喲”了一聲道:“爸爸,說這樣客氣的話,我們是落伍的女子,隻覺得尊敬公婆,乃是理所當然。”老太爺道:“也不是那樣講。家庭製度,不免隨了時代變,假使你和亞雄在今日結婚,當然會免除了你見麵三鞠躬,而也決不單勞苦你一個人,總讓你一人下廚房的。”亞英聽了,覺得這話題的反麵,都疑心到青萍不是一種家庭婦女,便笑道:“我也不能替她辯護,等到後天她來了,可以看看她的態度。”老太爺總是有點姑息兒子的,見亞英麵孔紅紅的,好像是憋著一肚子的氣,就笑著把這話扯開。

次日就開始籌辦菜肴,預備歡迎這位新少奶奶。亞英對於家庭這個態度,也相當滿意,青萍來了,相信不會失望的。他希望青萍看得這家庭更為滿意一點,那熱情自又在一般家人之上。他除了將各屋子裏的桌椅板凳,都代為整理洗刷之外,便是門口空地裏的亂草,也給他整理得整齊。家中人雖看到他的行為有點過分,但誰都知道黃小姐是極漂亮的人物,亞英有這樣一個好老婆,其必竭力使她高興,也是當然。第三天上午十點鍾以後,亞英就獨自到公路上去等著,免得她下了車子,找不著小路。等了兩三小時,等得又餓又渴,可是每輛小汽車跑來麵前,都緊張地觀察一下。不但沒有見到黃小姐,就是任何樣的女子,也不曾看到。他想著青萍是起身得晚的,九十點鍾起床,化妝換衣服,或許要采辦禮物,上午就完全過去了。所以她要來的話,應該是下午,家裏預備了許多菜,請不著她吃午飯,請她吃晚飯,那還是一樣。自己在公路上等,家中人又在家中等,大家都不耐煩,還是讓自己一個人不耐煩吧。於是暫拋下等候的心情,走回家去代黃小姐聲明,上午大概是不能來的。

家人因他兩日來在家裏小心布置,已料定黃小姐會來,大家安心的等著,連區老太太也怕這位未過門的摩登兒媳婦見笑,穿了一件幹淨的藍布罩衫,罩在棉袍子上。這時亞英單獨由公路上回來,大家的興致就感到衝淡了不少。但全家人並沒有哪個強請黃小姐來,她不來也無須先訂這個虛約,料著她下午還是會來的。亞英匆匆吃過午飯,二次又到公路上去等,由一點直等到三點鍾,還是不見黃小姐來。他這就有點奇怪了,那天她說開車到鄉下來,說了好幾次,那決不是自己聽錯,自己根本不敢要求她來拜見父母,何必撒上這麼一個謊話?她是沒有汽車的,可能是她沒有借到小車子,也可能她忽然發生了一點小毛病,此外也可能是那曲芝生找著她麻煩。若是最後一個猜法不錯,那就還應當趕快進城去替她解決困難。想到這裏,不免抄了兩手在西服褲袋裏,隻管在公路上不住的徘徊。自己也不知道徘徊了多久,偶然一抬頭,卻看到西邊雲霧消沉的天際,透出了一層層的橘色光彩,那歸巢的鴉雀,三三兩兩的,由頭上悠然飛過去,那顯然是表現著天色將晚。亞英再抬頭看看天色,又向公路的盡頭看看公路的最末端,和那附近的小山崗子,都已沉埋到煙雲叢中去了。

情況很清楚,黃小姐除非決定了就住在未曾過門的夫家,不然她決不會這個時候來的。她好端端要開這樣一張空頭支票,讓自己在家裏丟了個麵子,那還事小,而對她黃青萍也留下一個極不好的印象。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她並沒有叫我向家庭宣布,那實在是自己太樂觀了,竟肯定的向家人宣布了她會來。這與其說她拆了自己一個濫汙,不如說是自己拆了她一個濫汙,那麼,這份責任讓自己擔當起來吧。他這樣想著,忽聽得有人大聲叫道:“二哥回去吧,大概是不會來的了。”看時,亞男老遠的由小路插上了大路。原來自己想著心事,腳隻管順了向重慶的方向走,已經走有小半公裏了。於是回轉身來,迎著妹妹道:“真是奇怪,她怎麼會不來的呢?她再三向我說著,一定會來的。”亞男笑道:“你都猜不出她不來的理由,別人怎麼猜得出來呢?我倒謝謝她這個約會,全家借了這個機會,大大的打了一個牙祭。”亞英料著全家人都大為掃興,為了減少家中人一部分不滿起見,決定將任何譴責的言辭,都一律承受了。因之和妹妹走回家去。一進門就連連說了幾句“掃興”。可是家裏人好像有一種默契,對青萍失信,並沒有說什麼,作好了的許多菜肴,全家飽吃了一頓晚飯。這樣讓亞英心裏更是難過,除了向家人解釋之外,晚上還故意裝出很快活的樣子,夜談了很久的時間。可是到了臥室裏去睡覺的時候,心裏卻喊出了一千遍“豈有此理”!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麼緣故,簡直無法安睡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