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方之強(2 / 3)

第二日天不亮,就起來了。好容易熬到家裏經常起早的大奶奶出了房門了,就要了一盆冷水洗臉,說是城裏有事,向她留下兩句話,就走了。到了重慶,先回旅館。看看青萍留有什麼字條沒有。卻是猜個正著,茶房送著茶水進來,同時送上了一封洋式淡紅信封。雖沒下款,隻看那自來水筆寫著幾行纖秀的字,就知道是青萍留下的信。心想:我就猜著,她不下鄉,一定有個原因,現在看她說的原因吧。於是這就拆開信來,倒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寫在一張薄信箋上:

英:

請你原諒我,我離開重慶了。也許兩三個月內我可以回來。臨時匆匆登機,來不及詳敘。到達目的地後,我有工夫,會給你寫一封詳細報告信的。最後我忠告你一句,你還是下鄉去苦幹吧。

青萍留上亞英看了這張短箋,簡直是讓電觸了一下,由心髒到頭皮,都震動起來。手裏捧了那張信箋,隻管顫抖。站在房間當中,人都呆過去了。將信紙信封反複仔細看看,又送在鼻子上嗅嗅,頗也有點脂粉香味,心裏想著,她說登機匆匆,自是走了。可是由這信封上看去,好像寫得很從容,而且這信封上有香氣,也和她往常寫情書的態度一樣,並不是隨便拿一個信封來寫的。他想到這裏,拿了那信,倒在沙發上,詳細的看上兩三遍,不由將手掌把大腿拍了一下,叫道:“這樣子有心坑我。對的!她有心去邀我騙人家一票盧比,坐飛機到仰光,過快活生活去了,哪裏是用這錢去獻給國家?是獻給黃小姐了!”想著想著,又把信後兩句話看上一遍,她倒忠告我兩句:“還是下鄉去苦幹吧。”那意思是說我沒出息,不配在城裏混啦。她根本不把我看得怎樣的高,像她那樣自負不凡的人,肯和我這應該在鄉下苦幹小販的人訂婚嗎?她這樣幹,不但是騙了曲芝生,還騙了我區亞英。於是把信紙塞在信封裏收好,塞到口袋裏去,呆坐著,吸了兩支煙卷,又斟了半杯茶喝著。心裏繼續的想著,她利用我去敲姓曲的那一下竹杠,那沒關係,我隻算作了個粉紅色的夢。可是許多人知道我和她訂了婚,這不是一場絕大的笑話嗎?他坐著想想,又站起來想想,最後就戴上了帽子,連房門也忘了叮囑茶房去鎖著,向外便跑。

他有個想法,青萍是坐飛機走的,在航空公司多少可以找到她一點消息,坐飛機要登記的,一查登記簿子,就十分明白了。他覺得這是一條捷徑,並沒有什麼考量,直接就向航空公司走去。半路上有人叫道:“亞英,哪裏去?向航空公司去?”他不覺吃了一驚,哪裏來的神仙,把自己心窩裏的事都喊叫出來了!抬頭看時,卻是二小姐,由人力車上下來。她迎上前來抓住他的衣袖道:“亞英,你下鄉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四處八方找你呀。”亞英被她牽引到行人路旁邊,站在小巷子口上,好像是故意避開熱鬧地方似的,便笑道:“鄭而重之的,有什麼重要的事告訴我嗎?”她向他臉色看看,搖搖頭道:“二弟,你還打算瞞我不成,小黃坐飛機走了嗬!我想你也是要去買飛機票,追到仰光去吧?”亞英道:“你知道她去仰光了?”二小姐又把他扯進小巷子裏一截路,看看無人,因道:“這女孩子好厲害,所有她認識的人,都被她騙了。事有湊巧,她昨天早上上飛機的時候,溫五爺也去飛機場送客,親眼看見她走的。隻是可惜去晚了,僅僅隻有五分鍾的耽擱,飛機就飛了。大概他也吃了她一點小虧。可是五爺是個體麵人,不便在飛機場上攔著她。晚上回家談起,才知道二奶奶被她騙去一隻鑽戒。我呢,有點現款小損失,那也不必提了。今天往各處一通電話,凡是相熟的人,都讓她借去一點珍貴的小件東西,看這樣子是存心騙人,一去不圄了。你有損失嗎?”

亞英聽說,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勉強笑道:“我有什麼損失,我比她窮得多。”二小姐道:“你是知道她走了才進城來的嗎?”亞英道:“我回到旅館的時候,接著她一封信,才知道的。”二小姐笑道:“反正不吃虧,作了一個短時期的夫婚夫妻,回頭再談吧,我要去打聽一件事情。”亞英道:“青萍這一走,走得稀奇,你可不可以多告訴我一點消息?”二小姐道:“我所知道的,也不過如此罷了。據五爺的司機說,這一個星期來,他在你們原來住家的所在,碰到過她好幾回,上坡下坡,都是一個人獨自走,並沒有坐轎子。那司機有朋友住在那裏,打聽之下,說是她也住在那裏,怪不怪呢。這一條路,她向來沒有對人說過,其中必有秘密,那是你們舊地,一定很熟,你何不到那裏訪問訪問呢?”亞英道:“她向來也沒說過這件事,真有點奇怪。”二小姐看看手表,笑道:“不必失意,好看的女人多著呢。”她說著匆匆而去,她也是個時代產兒,打遊擊的女商人,亞英無法追著她問。她既是給了一點采訪的線索,就不妨探尋試試看。

他這樣盤算,十五分鍾內,就走到了舊居的所在。那裏被炸之後,房屋原是變成了一堆瓦礫,現在來看瓦礫不見了,又蓋了好幾所小洋房,為了這個原故,也有點改著方向。倒是舊路轉彎的所在,那爿茶館還存在,而茶館隔壁,又開了所相通的大茶館,門首還有兩方櫃台,左麵是紙煙糖果店,右麵是小百貨店,自然是原來的茶館擴充了。正這樣打量著,那茶館裏有人叫出來道:“區先生,好久不見,吃茶嗎?”看時,那人穿了一套青呢中山服,口袋上也夾著自來水筆,倒像個公務人員。不過雖在家裏,他頭上還戴著一頂盆式呢帽,卻是個特點。亞英笑道:“原來是宗保長,你發福了,我都不認識你了,很好吧?”說著,也就隨腳走進茶館來。宗保長連忙叫人泡茶。亞英坐下,宗保長又隨便在紙煙櫃上取了一盒紙煙來拆開,抽出一支敬客。宗保長坐下相陪,斟開水壺的幺師,倒是不斷的何候著他,給他拿一隻五寸長吸紙煙的煙嘴子,又給他送上一隻精致的茶碗。亞英笑道:“宗保長,這爿茶館大大的擴充,是你開設的字號之一嗎?”他笑著點點頭道:“不算是我開的,有點關係罷了。”亞英笑道:“這些時候,宗保長發了點小財吧?”宗保長取了紙煙在煙嘴子裏吸上一支,然後發言道:“真是難說,現在生活高,啥子家私不是一漲價幾倍。為了公事忙,生意就照顧不來,不蝕本就很好,尋不到啥子錢。”

亞英看他這一身穿著,又看他滿麵風光,分明是生活有個相當的辦法,自己並非探聽保長生活來的,這倒無須去和他深辯,端著茶碗喝了口茶,因笑道:“我今天到這裏來,有點小小的事情請教。”宗保長連稱好說好說。亞英道:“真的,有一件事向你打聽,你這一區裏,有一個摩登小姐單獨住家嗎?”宗保長偏著頭想了一想,搖搖頭道:“沒得。你說是姓啥子的嗎?”亞英於是把青萍的麵貌姿態形容了一番,又說她能國語,能川語,又能說蘇白。宗保長道:“有這樣一個人,三天兩天改裝,有時穿大衣,有時候穿洋裝,大衣就有好幾件,皮的,呢的,各樣的都有。有時候又穿旗袍,是大紅綢子的周圍滾著白邊。”亞英道:我就問的是這個人,她姓黃,也許她說是我本家,就不知道她報戶口,報的姓什麼?宗保長笑道:“她不住在這裏,這裏五十二號有家姓張的,她常來她們家作客。她是位小姐嗎?有時候她同一個穿洋裝的人,同去同來。那人好像是她老板,又好像是她兄弟。”亞英心裏倒跳了兩跳,但強自鎮定著,笑問道:“你是根據哪一點觀察出來的呢?”宗保長道:“要說是她丈夫吧,那人年紀太輕,還是個小娃。要說是她兄弟,兩個人親熱得很。我長這麼大歲數,沒看到哪個兄弟姊妹會有這樣親熱的。”亞英聽到這裏,覺得有點路數了。正待跟著向下問,隻見一個穿舊布大褂,赤著雙腳的人,黃黝的臉上,眉眼全帶了愁苦的樣子,抱著拳頭,向宗保長拱了拱,帶著慘笑道:“宗保長,這件事,無論朗格,都要請你幫幫忙。”說著,他那隻滿生了雞皮皺紋的右手,伸到懷裏去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卷鈔票,顫巍巍的送到他麵前來。宗保長向亞英看了一眼,臉上似乎帶有三分尷尬,卻不接那錢,手扶了嘴角上的煙嘴子,斜了眼看那錢道:“不忙嗎,好歹我把東西替你辦來就是。”那人已把錢掏出來了,怎敢收了回去,便走向前半步悄悄地將鈔票放在桌角上。宗保長道:“就是嗎,耍一下兒來。”那人鞠著半個躬,然後走了。

宗保長斜靠了桌沿坐著,銜了紙煙嘴子,要吸不吸的看著那人走出茶館去,然後回轉頭來向亞英笑道:“地麵上事真羅連得很,買柴買米都要保甲作證明,吃自己的飯,天天管別個的閑事,這個人就是托我買相因家私的,你看,又是來羅連的。”說著,他扯出嘴角上的煙嘴子,向茶館外麵指了去。

亞英向外看時,共來三個人,一個短裝,兩個長衣,都像是小生意買賣人的樣子。他們走進門來同向宗保長點著頭。宗保長站起來相迎,說了句“吃茶嗎?”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向他陪著笑道:“我們還有事,說兩句話就走。還是那件事,我們這三家,打算共出一個人,要不要得?一家出人,一家出錢,一家出衣服……”宗保長不等他說完,把頭向後一仰,微翻著眼道:說啥子空話!你們以為是我要人,我要錢,沒有把公事給你們看!那另外兩個人已經走到裏麵去了,其中那個穿短衣的人叫道:“宗保長請過來嗎,我和你說嗎。”宗保長隨手將那卷鈔票拿起,揣在身上,向亞英點了個頭,說句請坐下,自向裏麵去了。

亞英遙看他四個人唧唧咕咕的說了一陣,那宗保長的臉色緊張一陣,含笑一陣,頗有點舞台作風。心想:這些來找保長的人,似乎都有點尷尬,大概是為了有生人在這裏,所以見麵說話,老是半吞半吐的。為了給人家方便,還是自己走開吧。正待起身,卻見一個半白胡子的生意人,身穿半新陰丹大褂,罩著了舊羊皮袍。頭上照例戴一頂入門不脫垂邊醬色舊呢帽,而呢帽裏麵還用一條手絹包著頭,這可以說頭上是雙重保護,而下麵呢,卻是赤了雙腳,踏著一雙新草鞋。他手上捧了一疊紅紙帖,口裏叫著“保長”,徑直向裏麵走來。

亞英想這又是新鮮,且看看是什麼玩意。立刻聽到宗保長笑了出來,連道:“王老板,你來得正好,你來得正好。我帶你來請教我老師。”說著,把那個老頭直引到亞英麵前來。亞英站起來讓坐時,宗保長道:“區先生,不要客氣,我正要向你請教哩。”郝芏老板手捧著紅紙帖兒連連的拱了幾下手道:“請教,請教!”亞英笑著望了宗保長道:“貴地方上的事情,我可百分之百的外行。”宗保長拉了亞英的手坐下,又遞上一支紙煙,然後笑道:不是區先生來了,我硬是不曉得怎樣下筆咯。這個月十六日,是我祖老太太一百歲生日,地方上一班朋友,硬要替我熱鬧一下,我朗格都辭不脫。力亞英不由把身子向上升了一升,問道。“一百歲,那應當熱鬧一下子呀。這是陪都的人瑞,不但朋友們要熱鬧一下子,而且還應當呈請政府給獎呢。”宗保長道:“不對頭,要是我祖老太太還活在世上,那還用說,自然要向政府請獎。他們是替我老太太作陰壽,為哈子要作陰壽呢?我這位祖母二十多歲守寡,守到七十歲,硬是苦了一輩子,朋友說趁她老人家這一百歲的日子,請請菩薩,念一堂經,讓她早升天界。我想,我現在混得有一碗飯吃,也是這位過世的祖母保佑的,她在世的日子很喜歡我,等我長大成人,她又去世了。我沒得機會盡我的孝心,如今給她作個百歲陰壽也好,我這樣一點頭,朋友們就駕試起來羅。這位王老板,是前麵這條街上的甲長,他就最熱心。”

亞英聽了他這番解釋,已知他和祖母辦一百歲陰壽是怎麼回事。便笑道:“那算我趕到了這場熱鬧,到那天我一定前來拜賀。”宗保長笑道:“我先請教了再說,他們都教我下請帖,我說那要不得,作陰壽究竟和作陽壽不同。去年年底,我自己就作過一次生日,還不到一年,又來一趟,那有點招搖。我辦這件事是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我就隻下一張知單。知單是預備了,硬是一句也不說明,那又不妥當,剔個曉得啥子事請客?所以我想在這知單前麵寫上幾句話,區先生請教請教。”說著又遞了一支煙過來。亞英自也不便推卻,笑道:“這也是酬世錦囊上所找不到的例子,好在宗保長剛才和我所說的那段話,理由就很充足,就把這段話寫在知單前麵就是。”宗保長聽這話,表示著很得意,向王甲長笑道:“我就說過,我那個辦法要得,果然如此,快拿筆硯來。”他突然昂起頭來,在人叢中喊叫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