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四才子(2 / 3)

這句話是亞英最聽得入耳的話,立刻又站了起來,問道:“怎麼著?博士還有什麼偉大的計劃?我們還能全到南洋去嗎?”西門太太笑道:“那你就可以到仰光去了,好不好?”博士點了頭道:“不開玩笑,我真有點新計劃。據我看,我們這抗戰的局麵是長期的,我們原來打算到四川來躲躲暴風雨的想頭,決不可再有。我們也就應當想著適合這個環境去應付。”

這晚,西門德果然談出一大篇新事業議論。他以為現在這樣跑進出口生意,雖可以找幾個錢,也就是鬼混幾個錢而已。自己念了一輩子的書,作這種市儈人物,未免太看輕了自己。現在和讀書的朋友,就一日比一日疏遠。到了戰後,那簡直就和知識分子絕緣了。戰後雖不知道是怎樣一個世界,但博士究竟還是可寶貴的頭銜。現在盡管找錢,這知識分子的身份,也必須予以保留。不然的話,到了戰後,還真正的去與市儈為伍不成?亞英知道了他這意思,便對他說:“我原是學醫未成的一個人。照著現在大後方缺乏西醫的時候,我不難冒充一位醫學博士,掛起牌子來行醫。但我沒有那個殺人不用刀的膽量,家父也不許我那樣幹。我原打算弄一筆錢,繼續學醫,現在我更有這份決心,非去學醫不可。”博士道:“那好極了。我們的路子相同,我也是打算到國外去一趟,而且帶了太太同去。回來之後,還是從事文化事業。如辦文化事業,也少不得拉上幾個資本家作董監事。現在我路上有幾位活躍的巨頭,都還可以聯絡得上。第一就是原先要我合作的陸神洲陸先生。我原以這位先生架子太大難於伺候,以後我就打退堂鼓了。現在我已了解了他,其實他是太忙。而且他那架子,已養成了習慣,倒不是對付哪一個。最近在一處宴會上,遇到了他,他再三約著我重新合作。而且他聲明了合作的事業,一定是與文化有關的。我約了明天一大早去見他,假如說得攏,我們一塊兒合作。也就是說,我們一同轉變。”亞英道:“海闊天空的說句文化事業,到底是哪個部門,從哪裏合作起呢?”西門德笑道:“請你明日上午在我這裏休息半天,我趕回家來吃午飯,一定給你一個圓滿的報告。”亞英雖不要聽這個報告,但知道李大成的家也就住在附近,自己對於青萍的那些幻想並沒有除掉,也就願意在這裏耽誤半天,以便著手調查,就答應了博士之約。

次日早上七點鍾,西門德就果然渡江去拜訪陸先生。“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他有一個長時期不來見陸先生,陸先生的排場也就更加大了,第一就是公館的大門,改了東西轅門式的雙門,在門裏麵坦地上有一條半環形的水泥路聯絡著,這對於坐汽車來拜訪的朋友,非常便利。汽車由東轅門走進來,可以不必掉頭,兜半個圈子由西轅門開出去。這坦地的花圃裏麵,第二重門也加上了通紅的朱漆,頗有北平朱門大宅的派頭。博士進去一看,連傳達先生也神氣多了。穿著呢製的中山服,口銜紙煙,坐在一張半邊式的小寫字台上,審查人名登記簿。博士看到這份氣派,也就不能不應付他的排場。於是掏出一張名片,交給他道:“我是陸先生親約著來談話的。”那傳達看博士身穿精致西裝,徑直就把他引到內客室裏來。這裏另有個聽差,向前招待。傳達把名片交給他,很放心的出去,他並沒有考慮這個客人,是否主人願意見的。

聽差敬過了茶煙,將名片送進了內室,不多一會就聽到陸先生和人說話出來。聽那聲音很是高興,但他並未進客室來,直和人說話說了出去。博士心想糟了,主人必然是出門去了。他這位忙人,出去之後,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這種大資本家一直是這樣把旁人看得極渺小卑賤,他約了我來談話,遞進名片,倒反是走了。現在的西門德大非昔比,我也有幾個錢,也有幾個外彙,根本我不用得依靠財閥吃飯,你走我不會走嗎?想到這裏,也就立刻站起身來,走出客廳的門廊,將架子上的帽子和手杖取過,還不曾轉身,隻聽到身後有人咦了一聲道:“怎麼著,博士要走嗎?”回頭看時,正是陸神洲先生,他穿著嗶嘰袍子,微挽兩隻袖口,右手兩個指頭夾了半截雪茄,走將進來。西門德這又重新放下帽子與手杖,和他握著手笑道:“不是我又要走,我聽到先生陪客說著話,一路說了出去,我以為陸先生已出門了。”陸神洲笑道:“我老陸縱然荒唐,也荒唐不到如此。明知道我所約的朋友,已經來了,我不打個招呼就走嗎?”他說時,不住格格的笑著。再把客引進內客室。他今天算是特別客氣,竟把放在茶幾上的一盒雪茄,捧著送到客人麵前敬煙,笑道:“這是外國貨,不是土產,口味很純。我是按照‘泡我的好茶’例子敬客。”

西門德彎腰取了一支,說聲“謝謝”。看主人滿臉笑容,撅著那一叢掩不到上嘴唇的小胡子,料著他高興頭上,這雪茄是“我的好茶”,大概不假。於是和主人對坐沙發上笑道:“我沒有想到還有比我還早的客。”陸先生將兩腿分開,微微的伸著,人向後一仰,靠了椅子背,吸了一日雪茄噴出煙來,笑道:“這客人是昨天晚上來的呢,足足鬧了一晚。”西門德擦了火柴吸煙,裝出不大注意的樣子,問道:“那麼,昨天晚上公館裏有個局麵了?”陸先生道:“誰說不是。我倒不喜歡賭錢,但朋友找到我頭上來,我也從不推諉。輸個百十萬元,也不至於餓飯,又何必戴起假麵具來裝窮?我覺得一個人作事,最重要的是要有興致,有了興致,作事不怕艱苦,也不怕失敗,可以繼續努力。若是沒有興致,苦命去掙紮,事情就不會作得好。就是成功了,那也不安逸。所以我這個人,終年到頭在正經工作,同時終年到頭也就在荒唐遊戲。哈哈!博士你是心理學家,你覺得我這種說法是心理變態嗎?”

西門德雖和他見麵機會少,可也認識多年了,向來沒有見他這樣過分的放肆說話,因笑道:“陸先生的處世哲學,那還有什麼話說!”他兩指夾了雪茄,指了客人笑道:“你這話有點罵人。‘處世’這兩個字,仔細研究起來,就有點問題。若是處世還有哲學,這個人一定就是老奸巨猾。”說著昂頭哈哈大笑一陣。

西門德看他這樣子,一定有件極得意的事,若照他昨晚上在家裏賭錢來說,應該是贏了錢。可是他這個人輸百十萬不在乎,贏百十萬也不在乎,若說他贏了幾個錢,高興到這樣子,那真是罵他了。既然摸不著頭腦,暫時也就不去說什麼,默然的向主人笑著。陸先生見聽差走來換茶,便向他道:“預備一些點心吃,將咖啡煎一壺。”然後掉轉臉來,向西門德道:“沒有事嗎?我們長談一下,我有兩件事和你商量商量。”博士道。“我是奉召而來,把所有的事早已放到一邊了。”陸先生笑道:“客氣,客氣。博士,你應當看得出來,我不是個糊塗蟲。雖沒有博士頭銜,好歹是個大學畢業生吧。而且還兩次喝過洋水,豈有人家對我態度,我還不知道之理。像教授們當麵也許稱我一聲陸先生,後麵還不是罵我大資本家財閥,甚至買辦階級。別的罷了,這‘買辦階級’四個字,我決不承認。我生平就討厭的是這一路人才。”西門德笑道:“陸先生既沒有進過外國入辦的洋行,又沒有和外國人合作經營商業,這‘買辦’一個名詞從何說起。”

陸先生吸了一日煙,噴了出來,然後搖了兩搖頭笑道:“那有什麼辦法。社會上對於有碗飯吃的人,喜歡眼紅。他們提到我們這所謂資本家,打上兩拳,埸上兩腳,痛罵我們幾句也頗可解恨。老實說一句,我們經營一點實業,都是與國計民生有莫大關係的。若說應該赤了腳,光著膀子去挑擔子,哈哈!博士你能這樣去幹嗎?哈哈!”西門德笑道,“一個人在社會上混,要混得方方麵麵滿意,那是難能的事。”陸先生吸著雪茄,昂頭微笑了一陣,然後左手夾了雷茄,右手伸出四個指頭,向空中一伸,笑道:“當今社會是四才子的天下,第一等是狗才,第二等是奴才,第三等是蠢才,第四等是人才。你想我們在這四才子中,應該是位居第幾等吧?”西門德對於這個問題,倒不怎好答複,也隻是吸著煙微笑了一笑。陸神洲道:“你或者不明白這個說法,讓我來解釋解釋。所謂第一等狗才雲者,那就是像狗一樣的人,給人家賣力,給人家看家,而所得的,卻隻是些肉骨,然而他最勢利,看著穿得壞一點的人,就得疑心他是小偷,是叫化子。這樣最能得著主人的歡心,慢慢的也會熬到吃肉湯拌飯,睡舒適的狗窩。若是洋狗,還可以和主人同坐一輛汽車。這種人不能有一點人氣,見了主人,你愛怎麼玩弄就怎麼玩弄。可是見了別人,更沒有人氣,橫著眼睛,恨不得把人吃了。這種品格,非天生不可,我們當然學不會。但有了這種品格,倒是人生幸事,誰見哪個主人把喂的狗轟了出去呢。”

主人是說在興頭上,喝過了半杯咖啡之後,鉗著碟子裏的火腿麵包,舉了一舉,笑道:“這個在你看來是火腿麵包,可是到了奴才眼裏那個說法另是一樣,必須主人說了這是火腿麵包,奴才才能說這是火腿麵包。假如主人說這是花生糖,那就得跟著說是花生糖。不但此也,別人答說,這是火腿麵包,你也必須予以駁斥,說他錯了。抱了這個準則作去,倒也不怕進身無路。但得罪主人之處究也難免,因為他隻有奉承人的資格,而沒有供玩弄的資格,此其有別於狗才也。博士,我們讀聖賢書,所學何事?難道還有這樣厚臉去作奴才嗎?”他說著,放下了麵包,又捧起咖啡杯子來慢慢的喝著。西門德笑了點著頭道:“妙論妙論,這應該論到第三等蠢才了。這是哪種人呢?”陸先生捧了杯子一日將咖啡喝完,放下杯子來頭搖了幾搖,笑著歎氣道:“所謂蠢才者,我輩是也。沒有什麼治平之策,也沒有什麼驚人之筆,更也談不到立什麼非常之業,但有一樣好處,就是埋頭苦幹。在苦幹情形之下,不識炎涼,不計得失,所以常弄得吃力不討好。其實真正和國家社會盡了一分力量的正是此輩。此輩並非不知弄些花樣,討人歡喜,但幹得起勁,就幹了下去。‘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竟致放一把火,把自己燒死,其蠢不可及也。”說著,又連連搖了幾搖頭。博士笑道:“這我就有點不敢當。”陸先生笑道:“那麼,你就應該列入第四等,是一位人才了。人才更是丟在陽溝裏的。”博士這才明白陸先生是發牢騷,全篇談話重心,大概就在“祿亦弗及”四個字上。陸先生有錢,也相當有聲望,就是政治癮過得十分不夠,小官他自不能作,而大官沒有獨立門戶的職位,他也不屑於作。因此他就像那自負甚高的老處女一樣,高不成,低不就,以致耽誤了青春。但他對於青春之耽誤,不肯認為是自己挑選人才所致,而是別人對這個傾國傾城的美女不來追求,所以他盡管日子過得很舒服,也可以參與政治,隻是沒有抓著印把子,有些不服氣。他既是可參與政治,麵對政治舞台上那班角色也都領教過,覺得自己所知道的實在比他們多,何以大官讓他們作,而不讓我作,這個理由解答不出來,他就常常要發牢騷了。

西門博士知道他這個境遇,自也知道他是什麼心理,便笑道,“既然如此,我還是列入第三等吧,可是列入第三等,我又把什麼比陸先生呢?”陸神洲對於這一點,倒是自負,放下咖啡杯子,又取了支雪茄在手,擦著火柴吸了。然後架起腿來,向沙發椅上靠著,從容的笑道:“自然,就是蠢才這裏麵也分個幾等。我大概要算是頭等蠢才了。”西門德聽到這裏,覺得和他也不便過謙,若不承認是蠢才,那就隻有去作奴才。於是含笑默然的吃著點心。陸先生道:“我今天約博士來,倒是有點事商量。剛才這篇話,我們可以揭過一邊去,管他幾才子,我們倒是作點事情給人看是最現實。我不能瞞你,我現在的生活,一大半是靠著阿拉伯字碼。博士也跑了一趟仰光,對於這項工作是否感到有興趣?”博士笑道:“我無非遊曆一趟而已。談不到作什麼生意,這也就沒有什麼數目字可看。”陸先生笑道:“這個我不管你,你們究竟是窮書生,就算能掙幾個錢,那也十分有限。我覺得數目字,有人看得是越來越有味,也有人看得十分煩惱。我呢,就屬於後者。我們應當來弄點文化事業,調劑調劑興趣。現在我有一個計劃,要辦點真正有益於人群的文化事業,你試猜猜是哪一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