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八回 春華在桔子林裏會到屈玉堅的時候,曾隱隱約約的把上麵一段事情告訴了他。在這一段事情以後的話,不用得說出來,玉堅也十分明白。所以在春華說到母親到臨江去相勸之後,臉上是忽紅忽白,很透著為難的意味。便是那額角上,也不住的向外冒著汗珠子。手扶了一棵樹,隻管低了頭站著。玉堅明知道過去的事是無法可以補救的,又何必說呢。便向她笑道:“論到管府上,本也是體麵人家,他們這樣子,總也有他們不得已的苦處。我們既是讀書的人,自然四麵八方,要顧一個周全,有些事,是不能依著我們心裏那種奧妙的想法去做的。”
春華忽然地格格一笑道:“奧妙的想頭,說起來,可也不就是奧妙的想頭嗎?師兄,你也有過什麼奧妙的想頭沒有?”這一句問話,卻抵製得玉堅無有話說,隻好淡笑了一笑。春華歎口氣道:“到了現在,當然什麼話也是多餘的了。不過我不相信有緣無緣這句話,我隻相信有力無力這句話。我若是有這個膽子,也不怕人家說閑話,也不怕連累父母受氣,那我就做什麼也不怕,做什麼也稱心。隻是不能這樣忍心,隻好把我自己葬送了。”玉堅聽她說的話,有點過激,隻管說下去,恐怕惹是非,就拱了兩拱手道:“師妹的事情,我總算是大概的知道了,師妹還有什麼話問我的沒有?”春華道:“自然是有,不過我想著,不問我也可以猜出來的,我還問什麼?問明了,倒叫我更加傷心。”玉堅望著她呆了一呆,便笑道:“師妹既是這樣說了,我就不便再說什麼。我若多說什麼,豈不是讓你更加傷心?我既到這裏,我應當去看先生了。”春華向他點了兩點頭,不再說話,那眼眶子裏兩行眼淚,可就由眼角裏向外擁擠著,差不多是要流了下來。玉堅怕她真個哭了出來,要和自己添下閑話,拱拱手就走了。
春華靠了樹幹,兩手向後反扶著,低了頭。五嫂子在一旁望了她,見她那漆黑的發髻下,露出那雪白的脖頸子。而脖子上保持處女美的那一圈毫毛,現在已經沒有了。這也就想著,這樣好的一個姑娘,就是這樣完了,實在可惜,怪不得她自己心裏難過了。就在這時,樹上落下一片黃葉子,正打在春華脖頸子上,倒讓她吃了一驚。抬起頭來時,五嫂子就看到她的臉上全是眼淚。立刻跑近身來,掀著她圍襟的衣角,要向她臉上去亂揩。春華推著她道:“五嫂子,你不要勸,我是兩年了,沒有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今天你讓我痛痛快快哭一會子吧。要不然,你叫我在哪裏哭?在婆家哭吧,婆家說我為什麼無緣無故的哭?在娘家哭吧,娘家說我出了門的女人,倒回到娘家來哭!好不喪氣,你叫我怎麼辦?”五嫂子這倒不說什麼,自己的兩行眼淚,也不解是何原故,紛紛地落了下來。紅著兩隻眼睛圈子,隻管摔清水鼻涕。許久,她倒是逼出一句話來了。她道:“哭什麼?做女人的人,總是受委屈的。”這一種不合理的論調,現在無論什麼人聽了,也覺得不能解釋春華的苦悶。可是當時春華聽了,倒非常的合適,隻歎了一口氣,默默地把五嫂子的勸告接受了。她既然認定了女人是該受委屈的,覺得和玉堅徒打聽小秋的消息,那也是無用,自此以後,也就不再存著什麼幻想。到了次日一早,她就帶著一分淒慘的顏色,坐轎子回臨江府婆家去了。當她上轎子的時候,對著大門外新栽下手臂粗細的兩棵柳樹,注目看了一會兒。她心裏可就在那裏想著,我下次回來,這樹木不知道有多大了。她這個想頭,不是偶然的。她感到父母對於自己,是沒有什麼補助,越是聽父母的話,越是不得了。心裏在那裏暗定著,非有個十年八載,不回家了。
這一個誌願,並不是怎樣難成就的。果然的,當她下次回來的時候,那手臂粗細的柳樹已有了瓦缽那樣粗大,隻是樹身那麼大了,左邊一棵樹,枝丫全無,光禿禿的,就剩那截樹身。右邊一棵樹枝丫去了半邊。她裏家那個八字門樓,不是先前那樣白壁紅門,配著好看。於今是一堆亂磚和殘瓦,斜支了半邊破門。牆的缺口地方,有一隻瘦著撐出骨頭來的黃毛狗,蜷了身體在那裏睡著。半壁牆上,還留著一大片白粉,上麵可就有很大的一排黑字,寫著五省聯軍第幾師幾旅幾團幾營營本部。門口那一片菜園子,本是竹籬笆圍著的,現在籬笆就倒了十之八九。本來這菜地上沒有籬笆,也不見得有什麼不妥,惟其是有兩三丈殘缺不全的籬笆,在空地裏歪斜著,分外覺得不整齊,加上那菜地裏亂撐著黃瓜豇豆架子。野藤在斜陽裏麵,被風吹得飄蕩,有幾隻秋蟲在裏麵唧嚀唧嚀地叫著。那些栽菜的所在,全是尺來長的野草,偶然在草裏麵露出兩棵菜蔬,但也隻有枯老的葉子,配上桃子大的茄子,或是酒杯粗的老莧菜幹。這個園子,顯然是很久很久沒有人治理過。
就在這個時候,春華手挽了一個破籃子,由牆缺出來,直走到菜園子裏麵去。另外有兩個小同伴,全是小孩子,一個約莫有四歲,一個約莫有三歲,大的前麵跑著,小的後麵拉了衣襟,腳步跟不上,走出來,就摔了兩跤。春華歎了一口氣,依然向菜園子裏走。這裏有一件事讓她最傷心的,便是自己最心愛的那一棵梨樹,也不知道什麼緣故,連枝帶幹,全倒在地上。梨樹邊那口井,沒有了井圍子,倒圍了許多蓬蒿。春華忽然生了一種感觸,一直走到對麵牆邊一個雙開的窗戶邊去。這窗戶裏麵,就是當年小秋的臥房,這一道窗戶,彼此是留下了不少的往事可以回想的。在她心裏如此想著,仿佛就看到一位年輕書生,在窗子口上站著,向自己點頭微笑。自己也就小了好幾歲,仿佛恢複了以前小女孩時候的模樣,開步跑了起來,直奔到窗子邊下去。可是當自己到了那裏的時候,這就讓自己大失所望,不但是沒有了人,而且也沒有了屋子,遍地都是磚瓦,剩下禿立著梁柱的一個屋架子,隻有後邊大天井裏那棵大樟樹,都還存在,在樟樹下撒了許多馬糞。正麵祖宗堂下的走廊上,一排四根柱子,都拴有兩匹馬,柱子邊,滿地是草,馬就低了頭,隻管咀嚼著,嘰咕作響。再看著前麵大廳,屏門也倒了,窗戶也拆了,滿地鋪著稻草莖,有好些個大兵,全躺在草上。春華一想這事不妥,全是大兵,被他們看到了,有什麼舉動時,自己倒脫身不得。於是立刻扭轉身子,向後一縮。兩個孩子,正在亂草裏捉螞蚱兒,跑到了籬笆的一邊去。
春華丟下了蔬菜不去尋,口裏喊著元仔二仔,便追出籬笆來。那兩個孩子隻管跑,指手舞腳地笑著,由那破牆一角轉。兩個孩子不見了,春華隻好提著腳步,趕了上去。不想迎麵來了一個軍官,登了高腰子馬靴,手提皮鞭子,大開了步子走來。那兩個孩子跑了上前,抱住那人的腿。那軍人倒是很和氣,彎下腰,一手一個,把小孩子摟抱了起來,笑著向春華道:“大嫂,這是你的小寶貝嗎?長得多麼伶俐!”春華不敢向前,遠遠地站著,手理了鬢發,微低了頭道:“請你把他放下。”那軍人聽說,就把小孩子放下,因道:“這位大嫂,是新近回村子裏來的嗎?以前我沒有見過。”春華道:“今天我才回來,一村子人全不知道到哪裏去了?我家的祠堂,也糟蹋得到了這種樣子,我都不認得我自己的門了。”那軍人笑道:“大嫂,你不要錯怪了人,這不是我們革命軍幹的,以前北軍在這裏駐紮,就鬧成了這樣子的,與我們無幹嗬!我們也隻來了十天。”春華雖然飽經憂患,但是見了軍人,畢竟有些膽怯,見兩個孩子已經跑了過來,低著頭一手牽了一個,立刻轉身就走了。可是她口裏卻輕輕地道:“我那祖宗堂上還拴著幾匹馬呢,那也是北軍拴的嗎?”
說著話時,已到了自己家門口,那軍人是否聽到了這句話沒有,自己就沒有理會了。她母親宋氏,由門裏迎了出來,立刻牽著孩子道:“我怎樣叮囑你,叫你不要隨便的出去,你怎樣又出去呢?這是黨軍嗬,若是先前的北軍,你這回出去早就吃了虧了。”春華道:“我真不想我們這村子,會糟到這樣子,所以我一進門來,就要四周去看看。”宋氏道:“你就是要到外麵去看看,也該讓你兄弟帶著你一路去。他到底是個十幾歲的男孩子,可以照顧你一點。”說著話時,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提了一籃子香燭紙帛走了進來,叫了一聲娘。宋氏道:“春豪,你怎麼去了這樣久?我記掛著你啦。”春豪將籃子放下,兩手一拍,笑道:“我真快活,我在街上,聽到國民黨的黨員在大街上講演三民主義,從此以後,我們就可以得著自由了。”春華道:“今天是爹爹的陰壽,你不想著心裏難過,還快活呢!”春豪道:“爹爹死了兩年了,我還不能開笑容嗎?那個演說的人說:“從今以後,我們得著自由,男女平等,誰也不能壓迫。”
春華道:“就是得著自由,與我們有什麼關係?遲了!自由是別人的了。”宋氏聽了這話,就皺了眉頭道:“春華你也不是洋學堂裏女學生出身,為什麼開口自由閉口自由?紙買回來了,趁著太陽還沒有落山,就燒了起來吧。我想著,若是你爹還在世,縱然是我們村子裏遭了兵燹,我們家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說著,眼圈兒一紅,兩條淚痕,直掛下來。春華也是淒然,默坐著不作聲。春豪這就不敢多作聲,把香燭點了,插在正中祖宗神位前。宋氏也帶著眼淚,由廚房裏搬了三牲祭禮出來,用一隻長木頭托盆盛著,放在香案上。回過頭來,對小孩子們道:“元仔二仔,過來拜拜你外公。”兩個小孩子聽了這話,離著香案前的拜墊,還有兩三尺路,就朝上拜了下去。宋氏遠遠的站著,向神案上的祖宗牌位,注視了許久,那兩顆屢次要落下來的眼淚,又掛到了眼睛角上。默然了一會兒,又道:“假使婆婆在世,看到這兩個重外孫子,也不知道要喜歡到什麼樣子呢!可惜她老人家,也是過去兩年多了。”
春華提到了祖母,覺得這一生真正疼愛著自己的,隻有這位老人家,如今回家頭,這位老人家,也是不見了,不說話,也就垂下淚來。春豪看到娘同姐姐都在哭,自己很沒有意思,自捧了紙錢,到大門口燒去。也是他少年人的另一種想頭,既說到今天是父親的陰壽,不能夠太冷淡了,所以買了一掛千頭的爆竹,在大門口點了放著。在沉沉的夜色裏,劈劈啪啪地響著,火花亂飛。宋氏立刻見著道:“這孩子真是胡鬧,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你怎麼的黑夜裏放爆竹呢?”春豪道:“我們家祭祖,放一掛爆竹,也不是應當的嗎?”說著話,宋氏自點了三炷香,也到香案麵前來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