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八回 歸去異當年人亡家破 相逢如此日木落江空(2 / 3)

就在這時,聽到人聲亂嚷道:“在這裏!在這裏!”隨著這聲音,招來幾個背了步槍的兵。春華看到他們是衝了進來的,也嚇了一跳。當前一個,便是剛才遇著的那位軍官。他走到堂屋來,向四周看看,雖然這裏的牆壁,還不免東倒西歪,然而屋子的架子,是在這裏的,分明是一位有體麵的人家。再看春華在燈火一邊,呆呆地站著,正是剛才在外麵遇到了說話的婦人。她對於軍人,似乎根本上就瞧不起的。便瞪了眼道:“你們是有心跟我們搗亂呢?還是不懂事?這裏駐紮了我們的軍隊,你怎好隨便放爆竹?”春豪每日在村子裏走來走去,和先前的駐軍,倒混得很熟,看到大兵,也不害怕。便走近前來道:“今天是我父親的陰壽,我們在家燒上一炷香,也犯法嗎?革命軍在這裏前後也駐過有八九個月,我們都相處得很好,你老總是前幾天開來的,過久了,你也就會同我們很好的。你可不用勢力壓人,革命軍是不欺侮人的。”那人道:“你這麼一點年紀,說話倒是這樣厲害!但是無論如何,你們在這個時候,放了爆竹,那就犯了法。你們家裏哪個是家長?跟我到三湖團部裏去回話。”

宋氏原就縮在一邊,不敢作聲,到了這時,看這軍官有帶人走的樣子,就挺身走了出來道:“我是家長,你要帶人,就帶我去吧。”軍官向她看看,因道:“你是個婦人,我不能帶你去,這個小夥子,是你的兒子嗎?我帶他到團部裏去問兩句話。團長若是不見怪他,我依然把他帶了回來。”春豪聽說要帶他到團部裏去,這也就有些慌了手腳,將兩隻手隻管去搓那身上短夾襖的底襟,一步一步的向門角落裏退。宋氏道:“你看我們這孩子嚇得這個樣子,再要把他帶到軍營裏去,那麼,他哪裏還有魂在身上?你做做好事,把他饒恕了吧。”

那軍官生氣道:“我可饒恕他,誰肯饒恕我呢?我不報上去,我是要受罰的。你不放心,你就跟你的兒子一路去。隻要我們長官不說話,我們還同你為難作什麼?走吧!”說著,將手對著帶來的幾個大兵一揮,那意思是告訴他們帶人。大兵看到,更不答話,兩個夾一個,各挾了春豪一隻手臂,就向前麵走去。宋氏哇的一聲,又像哭,又像叫,也跟了後麵走去。

春華也要跟著了去,無奈身邊又有兩個小孩子,天色已經晚了,把他們丟下,讓誰來攜帶呢?於是懷裏抱了一個,手上夾了一個,一直送到大門口來。眼見母親讓大兵包圍著去了,春華呆了半晌,不知怎樣是好。後來她一想,兄弟小呢,母親又是個不會說話的人,這二人拉到團部裏去了,這一分兒糟,簡直是不能說。自己究竟念了兩句書,總可以和他們打個圓場。如此一想,立刻把兩個孩子抱了,送到五嫂子家裏去。隻說了一聲請你暫看一下,我要到三湖街上去一趟。更不說第三句話,掉轉身就走出村子,向街上走了去。可是五嫂子如何放心?直追到村口上,把話問得清楚明白,才讓她走。因此春華一路追著,並沒有將這一行人追上,直趕到三湖街上時,天色已經黑了。現在又不像從前,街上沒有了買賣,並沒有什麼燈火,走起來,更是漆黑漆黑的。春華一口氣跑到街上,這倒沒有了主意,前顧後望,家家關著門戶的,向哪裏去找革命軍的團部。隻有在街上這一頭跑到那一頭,四處的張望,口裏情不自禁的,也就說出來說:“這叫我到哪裏去找呢?”

正說著,卻有個人提了一隻玻璃罩子吊燈,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站定了腳,就把燈提了起來,向春華臉上照了一照。春華看到有人提燈照她,嚇到將腳連忙向後一縮。那人道:“這位大嫂,現在地麵上不十分平靜,你為什麼一個人在暗地裏走著?”那一線淡黃的燈光,在暗空裏幌著,也映照出來,看他是個有長胡子的人,便定了神答道:“老先生,我有要緊的事,想到團部裏去一趟,你知道團部在什麼地方嗎?”那老人道:“呀!大嫂,這軍營裏不是隨便的地方,你去做什麼?”

春華道:“請你告訴我吧,我有要緊的事,我遲去不得,請你救我一救。”那人聽她如此說著,聲音又是很緊急的,也就軟下心來,因道:“既是這樣說著,我送你大嫂走上一趟吧。不過你要告訴我,到底為了什麼事,我才好引你去。如其不然,出了什麼禍事,我還不知禍從何起呢。”春華覺得他的話,也是實情,便道:“我家也並沒有什麼犯法的事。隻因今天是我亡父的陰壽,在家門口放了一掛爆竹,我那村子裏駐紮的兵,就把我一個十八歲的小兄弟帶了去了,我的娘是個不大會說話的人,她不放心,也跟了去。我怕她言語差錯,更會惹下是非來,所以我拚了吃官司,也跑來看看。”那人笑道:“大嫂,你來巧了,不如說你來好了。那個團長,就住在我家隔壁,在我家前麵廂房裏,開了一個窗子,正對著那邊的堂屋。大嫂,你先在我家廂房裏坐一坐,可以在窗戶眼裏,對那麵看看。若是有事呢,再作道理。若是無事呢,你這樣年輕的大嫂,那就不出去也罷。他們是軍營裏,又是這樣夜深。”他口說著,提了燈隻管在前麵走著。

春華看他走路是那樣踉蹌不定,說話的聲音,又是蒼老,是一個到了歲數的老人,他的話應是相當的靠得住,便跟在他身後走著,默不作聲。到了他家門口時,果然看到那隔壁的大門口,點了一盞很大的汽油燈,在燈光下,看了兩個兵士抱了兩枝短槍,那槍上露出來鋼條螺旋,都和別樣的槍不同,自言自語地便道:“那是什麼呀?”老人引著她到了家裏,低聲告訴她道:“這是手提機關槍,很厲害的。軍營裏哪像別處,可以隨便去的嗎?”春華聽說,心裏更加著一層惶恐,隻有不作聲。那老人卻比她更加小心,一進門之後,便把他的老婆子叫了出來,低聲告訴她把春華引進來的原因。於是這位老婆子牽了春華的衣袖,把她向那問廂房裏拉了進去。拉著她到了廂房裏,出手輕輕地打著窗戶格子低聲道:“這窗戶外麵,就是那邊堂屋,你在窗子眼裏向外麵看去吧。”

春華伏到窗戶格子眼裏,輕悄悄地向那邊張望時,這事真正出乎意料之外。隻見那堂屋正中,也懸了一隻小小的汽油燈,屋子裏很亮,母親和兄弟,卻坐在堂屋左邊的一排椅子上。在他們對過,卻坐了一位穿軍衣的青年。嗬!那人好麵熟,在哪裏見過,望著時,他開口了。他道:“我到三湖鎮上,已經有了十天了。本打算抽空去看看師母的,因為這裏是經過好幾回戰事的,料著先生家裏,一定也是受了影響的,一到這裏就先派人到姚家莊去打聽。他們回來說,那莊子上的房屋,已燒去十之八九,先生家裏的房子,也倒敗了,屋子裏並沒有人。我就想著,假如到莊子上去看看,不但人見不到,恐怕還格外心裏難受。因此挨一天又挨一天,公事離不開來,我也就不勉強的去。”春華把話聽到這裏,不但心裏難受,而且兩條腿也哆嗦個不定,手扶了窗格子,哆嗦得呼呼作響。心裏這就想著,料不到在這裏會遇到李小秋。也料不著李小秋那樣斯斯文文的人,當了軍官了。且聽下去,他還說些什麼。宋氏答道:“唉!不用提,這幾年我們過的不是人日子。先是幾個月之內,你老師婆和先生先後去世,後著就是打仗,鬧得雞犬不寧。我帶了你這師弟東奔西跑,直到這半年以來,地麵太平了,我才帶了他回家去。大門是讓大炮打倒的,我又沒有錢修理,我隻是由後門進出,所以你派人去,看不出我在家。”小秋道:“若不是今天為了這一點小事,我還不能和師母見麵呢。因為明天上午,我又要開拔回省城去了。”

宋氏道:“唉!若是你先生還在,看到你這種風光,多麼歡喜。你明天就要走嗎?要不然,我應當請你到我家去,作兩樣鄉下菜你吃吃。”小秋道:“當軍人的人,行蹤是沒有一定的,也許兩三個月內,我又會調到三湖來。師母哪裏知道,我隨軍北伐,由廣東湖南到這裏,前後已經三次了。當軍人的人,身體不是自己的,總是抽不開身來。但師母那邊的消息,我是常常托人打聽的。人生是難說,不料先生竟是過去兩年了。”宋氏道:“我們的家境,恰好是和你這樣步步高升來一個反麵。我聽說你已經娶了少奶奶了,添了孩子了嗎?”小秋道:“還沒有孩子。師妹出閣多年,師母有了外孫了嗎?”他說這話時,臉上極力的放出自然的樣子來,不但是不紅,而且還帶了一分淺淺的笑容。可是在窗子縫裏偷看的人,心裏十二分的難過,一陣頭暈眼花,幾乎要栽倒在地上。可是她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了窗子棍,將眼睛湊在窗縫裏動也不動一動。宋氏也帶了笑容道:“也就是這一點子事,可以讓我稱心一點。他們兩口子,十二分的和氣,已經添了兩個孩子了。”

春華心裏頭一陣焦急和憤怒,恨不得直喊出來,哪有這麼一回事。可是她自己警戒著自己,為了顧全母親的麵子,一切都還是忍耐著,好在他們的話,還要繼續地談下去,且看自己的娘,是怎樣交代著。小秋笑著哦了一聲道:“那很好。師妹也回姚家莊來過嗎?”宋氏道:“沒有嗬!這樣兵荒馬亂的年月,要她回來做什麼,不是更加上我一樁心事嗎?”她口裏說著,眼睛還是不住地向春豪看著,似乎怕他衝口說出什麼來似的。看小秋的麵色時,似乎在心裏頭含著無限的失望,默然著沒有說出話來。恰好有一個兵士進來,向小秋回話,好像還有要緊的公事立刻就辦似的。宋氏這就站起來道:“小秋,沒有什麼事了嗎?我們回去了,不要耽誤了你的公事。”小秋道:“今天的事,都要請師母原諒,在營裏的規矩,是要這樣的,我派兩名弟兄送師母回去。”宋氏搖著手道:“不用不用!我明天再來看你吧。”小秋道:“我是應當去看師母的,無奈明天上午就要開拔,恐怕來不及到師母那裏去了。”宋氏道:“自然是公事要緊,你和我還客氣什麼?我明天上午,可以再來看你一趟。”小秋道:“那就實在不敢當了。”說著話,三個人已經慢慢地向外走了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