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那老者舉了一盞燈,就走了進來了,低聲呀了一聲道:“姑娘,你還扶著窗戶看什麼?他們都已經走了。”春華這才放下了手,一陣手軟腳酸,人就向後倒退了幾步,幾乎是摔倒在地。幸是自己手搶著扶了桌子,才把身子站立定了。老者道:“你娘已經到街上了,大嫂,你還不追著和他們一路回家去。”春華凝著神,說了一聲是,突然地向外奔走,就跑上大街來,這家兩位老夫婦,當然也是追她不上。春華到了大街上,見前麵一人打著火把,照著一個婦人走路。那正是兄弟母親,口裏叫著,就跑到麵前去。宋氏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你從哪裏來?”春華道:“哼!我從哪裏來?我由家裏趕了來呀。我怕你們惹起了禍事,對付不了,所以拚了命來尋你們。你們既是沒事回來了,那就很好。”
春豪突然插言道:“姐姐,我告訴你一件新聞。”宋氏喝道:“什麼新聞,你少胡說!”春華淡笑道:“不說我也明白了,不就是那個團長就是李小秋嗎?”宋氏頓了一頓,才道:“我想,這件事,用不著告訴你,所以沒對你說。”春華道:“好!大家已經平安回家了,那就很好了,還說什麼!”於是娘兒三個,悄然地走回家去。可是春華兩個孩子失去了娘,又是寄在生疏地方,早已哭得死去活來。春華在五嫂子家裏,把兩個孩子,接回來,費了很久的時間,將他們逗引著睡了,自然也是到了深夜,不能再和母親去說話。
次日早上起來,看看母親一切如常,並沒有出門的樣子,便道:“娘,你今天不是要到街上去嗎?”宋氏正蹲在天井裏洗衣服,聽了這話,就望了她很久,問道:“你怎麼知道我要上街?是的,我說了去給小秋送行的。可是他一個當學生的,不來看師母,我做師母的人還去看他學生不成?”春華見母親是沒有到三湖街去看小秋的意思,昨日聽小秋說今天就要開拔的話,心想此時不能和他見麵,恐一生再也不會有機會了。遂自回到屋子裏,見兩個孩子仍睡得很熟,就轉身出來,一直向後門走來。宋氏正在洗衣服,對春華的出門也不曾理會。舂華走出門外,向三湖街奔去。到了街上,因昨日是來過的,不費時間就找到了團部,走到團部部門口毫不遲疑的要向裏走,被兵士攔阻住道:“大嫂,就是你要收房子,也得等著一會子。我們的東西,還沒有搬走呢。”春華道:“我不是房東,我會你們團長來了。你們團長,是我父親的學生。”大兵很恭敬地答道:“大嫂,你來晚了,我們團長已經上了船了。”春華道:“船在哪裏呢?”大兵道:“就在渡口上那個塔邊下。”春華也不再問第二句話,立刻就跑到渡口上去。
果然的,在那停渡船的所在,一排停了好幾隻船。在高岸下河灘上,站著有幾百名士兵,作一個U字形排著陣勢。在陣勢中間,站著幾位軍官。其中有一位,大著聲音向大家訓話的,那正是李小秋。他穿了一套黃色呢軍服,身上緊緊地束著武裝帶。他站在一塊大石頭上,不時的三麵望著,將他的話,告訴那些士兵。以前的話雖不知道他說些什麼,但是現在所說的,還是很正大的。他說:“我們革命軍戰爭是為中國全民族來求解放的,軍閥,固然是我們要來打倒的,便是封建社會所留下來的一切惡勢力,也要打倒。為什麼呢?因為這種惡勢力,它和軍閥的力量一樣。可以剝奪人民的自由。我舉兩個例:譬如兄弟叔侄是一個血統下的人,親近自然是要的,但衣食住行,大家無一致之必要。封建社會裏,就鼓吹人家組織大家庭,因之這一個家庭裏,誰是有能力掙錢的,誰就肩起這家庭的經濟責任來。其餘的人,都可以做寄生蟲。又如男女都是人,但在封建社會裏,隻許男子續弦,不許寡婦再嫁。女人,向來和男子是不許平等的。男子發出來的命令,女子隻有接受,不許違抗。現在我們革命軍勢力達到的地方,不分階級,不分男女,一律要讓他們站在平等地位上,那些被壓迫的同胞,哪一個不是早舉著手在那裏等人來救他?這些人,或者不知道我們革命軍人就是來救他的。但是我們不能不喊出來,我們就是來解放他們的。因為要他們掙紮著,快快地伸出手來。若是我們的勢力已經達到,他兩隻手已是舉不起來,那就晚了。”這幾句話,由春華聽來,幾乎每句都刺在她的心尖上,心裏一陣酸痛,人是幾乎要暈了過去。還是一陣軍號聲,把她驚醒了過來。看那河灘上的兵士,他們已是紛紛地上了船,船頭上的船夫,已經在扯錨,立刻要開船了。
春華四處觀望著,卻不知道小秋在哪一隻船上。本來打算高聲叫出小秋的名字來,可是這河岸上看熱鬧的人不少,一個青春少婦,對軍人這樣大喊,那是一件笑話。因此四麵觀望著,嘴是閃動著多少次,那心裏要說的兩句話,卻始終沒有叫了出來。可是那一排船中,已有幾隻離開了河灘,撐到河心去了。春華不能顧慮了,一直由河岸上跑到沙灘上來而且還是直穿過河灘,站立到水邊上來。便向正開的船上,招著手道:“喂!慢一點兒開船,和你們團長有話說呢!喂!慢點開船呀!”她口裏說著,人在水邊的河灘上走來又走去。自己不知道李小秋在哪隻船上,隻有對了每隻船上,都去招招手。眼睛隻管是去看水上的船,卻沒有理會到腳底下的路,竟是接二連三的踏著浮沙,兩隻腳由襪子連鞋,一直踏到泥裏麵去,腳一拔起來,拖泥帶水,咭咕作響。大概是她這種動作,引起了岸上的人哈哈大笑,把船上的人驚動了。在第四支開行的船上,離著沙灘,約莫有兩三丈路,一個人推著船篷,伸出頭來,嗬喲了一聲道:“這不是春華……”春華道:“小秋,小秋,小……小秋!”小秋站到船頭上來答道:“你怎麼早不來?現在,我不能再上岸的了,你好嗎?”春華道:“我好什麼?是你說的話,我已經遲了,來不及了!你好哇!”說了這兩句話時,那船又離開去了一丈。河裏的浪,向岸上撲著,把春華長衣的底襟,也打濕了大半截。然而她不知道,依然睜了兩隻眼向那船上望著。小秋抬起一隻手來,向岸上揮著道:“你站上去一點呀,浪打濕你的衣服了。”春華道:“我昨天晚上,已經看到你嗬!”那船上的船夫,卻是一點也不留情,隨著別的船之後,扯起了布帆來。李小秋雖是大聲喊著,也不十分聽得清楚。遠遠地看到他,抬起一隻手來,連連地向天上望著。春華看時,有一群雁,由北方向南方飛了過去。那雁排著是兩個人字。小秋指著這雁字,不知他是說過去北雁南飛的那一句曲的舊事呢,也不知道他所說,是所嗟人異雁,不作一行歸呢。也不知他是說他和北雁一樣,還可以南飛呢。春華對於他手指的姿勢,存了三個疑問,可是李小秋乘的那隻船,順風順水,開去好遠了。這隻可以看到那船,哪裏還有人呢?春華這才走上岸去,在塔邊兩棵柳樹下站著。
江西南部的天氣,更是和廣東接近了,雖是到了這十月下旬的時候,楊柳還隻有一小部凋黃,贛江頭上的西南風,不斷的撲來,柳葉子零零碎碎地落下,被風吹著到水裏去。那開走了的幾隻船,越遠是越看不見,隻剩有白鳥毛似的布帆,插在水平線上。岸上看熱鬧的人,早已走光了,渡船也由河這邊,開到了對岸去。這裏雖還有過路的人,然而他們並不注意到柳樹下麵,還有一個傷心的女子。太陽由長堤後麵的桔子林上曬了過來,已沒有了什麼熱氣,金黃的光色,直射到對麵的江心裏。水裏的陽光影子,由下麵最寬,到上麵頂小,仿佛像是個彈簧式的黃金塔。因為太陽光的影子,雖是落在固定的地方,但是江水流動著,把那太陽影子也就搖擺起來了。太陽沒有了威力,風吹到人身上,格外的涼爽。便是那柳條子被風吹著,唆唆作響,添了無限的淒涼意味。春華再向江裏看時,便是插在江裏的白鳥毛,也看不到了,一片空江,白水浩蕩的流著。心想,這樣的順風順水,小秋的船,不知走下去多少路了。隻管望著,不知道人在什麼地方了。
忽然聽到耳邊有人叫道:“唉!船都開走了,來晚了。”春華被那幾句話驚著回過臉來看時,卻是久違了的屈玉堅。左手提著一個食盒子,右手提著兩瓶酒,站在那裏還隻是喘氣。一眼看到春華,向後一縮,叫道:“咦!師妹怎麼也來了?”春華道:“我早就來了,來了又怎麼樣?也是沒有趕著送行啦!”玉堅道:“那麼,你沒有看到小秋嗎?”春華道:“看到的,看到又怎麼樣?也不能說一句話呀!”玉堅道:“人生的遇合,那是難說的,你想不到今天遇到他,也許還有個第二次想不到的事,他簡直就駐紮在這三湖街上,也說不定的。”春華道:“我還能再等一個想不到的機會嗎?老實告訴你,我像這落下去的太陽一樣,照著這落木空江,也就為時不多吧。他說了,晚了,他要來解放,也來不及了,來不及了!這不是我不要人來救我,實在我自己無用呀!”玉堅聽她說的話,有些言語顛倒,便道:“師妹,你的鞋襪打濕了,回去換衣服吧。”春華不作聲,隻是向贛江下流頭望著。玉堅道:“太陽落下去了,我送師妹回去吧。”春華道:“屈師兄,我問你一句話……”玉堅道:“師妹有什麼指教?”春華道:“假使……假使……我要解放,還不遲嗎?”玉堅道:“解放是不限時候的。譬如今天太陽下山了,江裏的船誤了行程,到了明日天亮,還可以走的呀!”說到這裏,春華回味著他的話,沒有作聲。對河永泰鎮廟的晚鍾,隔了江麵,一聲聲的傳了過來。太陽帶了朱紅色,落下樹林子裏去。江麵上輕輕地罩了一層煙霧,不見一條船隻。除了那柳樹葉子,還不斷地向水裏落下去而外,一切都要停止了。鍾聲在那裏告訴人:今天是黑暗了。向前的人,鎮靜著吧!明天還天亮的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