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飛鳥投林夜窗聞憤語 杯蛇幻影晚巷走奔車(3 / 3)

燕西自關在家裏不能出去,苦悶異常,隻是這個屋裏坐坐,那個屋裏坐坐,始終也得不到適當的安身法。今晚為了不知怎樣好,才到母親房裏來的,到了母親房裏以後,又遇著鳳舉在談家常,依然是不愛聽的事。所以又跑出來。跑出來以後,倒是站在走廊下待了一待,這應該到哪裏去好?母親說是讓我再進學校,以後要和書本子做朋友了。無聊的時候,正好拿書本子來消遣,自然不會感到苦悶,書也就慢慢地到肚子裏去了。這樣想著,不覺得信著腳向書房這院子裏走來。老遠地向前一看,連走廊下一盞電燈,也昏暗不明,書房裏麵,黑洞洞的,一線光明也沒有,這又跑去做什麼?夜是這樣深,何必跑到那裏去受孤淒?隻這一轉念之間,人已離開了院子門好幾步,一直向自己房子裏走來。隔了窗戶就微微聽到清秋歎了一聲氣。進房看時,清秋側著身子坐了,抬起一隻右手,撐了半麵臉,兩道眉毛深鎖,隻管發愁。燕西道:“這日子別過了,我整天地咳聲歎氣,你是整天地歎氣咳聲。”清秋這才將手一放,站了起來,向燕西道:“你還說我,我心都碎了。我剛才接到韓媽一個電話,說是我母親病了。”燕西道:“既是嶽母病了,你就回家去看看得了,這也用不著發什麼愁。”清秋道:“我就是愁著不能回去了,一來是在熱孝中,大家都不出門呢,偏是我首先回去,自己覺得不大妥當。二來我怕這話說給人家聽,人家未必相信,倒說是我藉故回家去。電話裏說,我母親不過一點小燒熱,也不是什麼大毛病,不回去看,我母親知道我的情形,當然也不會怪我。真是睡在床上不能起來的話,我想韓媽明天早上一定會來的,那個時候,都問明白了,我再前去,或者妥當一點。”燕西皺了眉道:“人家說你小心,你更小心過分了。你母親病了,你回去看看,又不是好玩,有什麼熱孝不熱孝?依我說,趁著今天夜晚,什麼人也不通知,你就坐了家裏的車,跑去看一趟,一兩個鍾頭之內,悄悄地回來,誰也不會知道。我替你通知前麵車房裏,叫他們預備一輛車子,又快又省事多麼好。”清秋本來急於要回去看看母親,隻是不敢走,現在燕西說悄悄地回去一趟,馬上就回來,果然可以做得利落,不會讓什麼人知道。這樣想著,不覺是站起身來,一手扶了桌子,一手扣著大襟上的紐扣,望了燕西出神。燕西腳一跺,站了起來道:“你就不用猶豫了,照了我的話,準沒有錯,我給你通知他們去。”清秋對於這種辦法,雖然很是滿意,但是終覺瞞了出門,不大慎重。自己隻管是這樣考量,燕西已經走出院子門去了。不多一會兒,燕西走回房來,將清秋的袖子拉了一拉,低聲道:“時候還早,趁此趕快回去。我在家裏等著你,暫不睡覺,你上車子的時候,打一個電話回來,我就預先到前麵去等著你,然後一路陪你進來。你看,這豈不是人不知鬼不覺的一件事?”清秋隨著燕西這一拉起了身,對著桌上一麵小鏡子,用手托了一托微蓬的頭發,在衣架上取了一件青鬥篷向身上一披,連忙就出門。剛剛走到院子門下,又向後一縮,燕西正在身後護送著,她突然一縮,倒和燕西一碰。燕西問道:“做什麼?做什麼?你又打算不去嗎?”清秋躊躇了一會子,斜牽著鬥篷,向外一翻,因道:“你瞧!這還是綠綢的裏子,我怎能穿了出去?”燕西跺著腳,咳了一聲,兩手扶了清秋的肩膀,隻向前推。清秋要向回退,也是不可能,縱然衣服是綢的,好在是青嗶嘰的麵子,而且又是晚上回娘家去,也就不會有誰看見來管這閑事的。自己給自己這樣地轉圜想著,已是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大門口。老遠見大門半開,門上的電燈放出光亮來,果然一切都預備好了。走到大門下,已有兩個門房站在大門一邊伺候。據這種情形看來,分明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這還要說是瞞這個瞞那個,未免掩耳盜鈴。不過已經到了車成馬就的程度,就是不回家去,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了。低著頭,一聲不言語出門,家裏一輛最好的林肯牌汽車,橫了門外的台階停著。這是金銓在日,自己自用的汽車,家裏人不敢亂坐的,不料燕西卻預備了這樣一輛,心裏又覺得是不安。燕西已對車夫說好,是開往落花胡同,原車子接七少奶奶回來。汽車折光燈一亮,一點響聲沒有,悠然而逝地去了。燕西覺得這件事很對得住夫人,心裏很坦然地回房去。

但是,這晚瞞著出門的人,不止清秋,還有個王玉芬,清秋的車子走到半路上的時候,玉芬坐了家裏另一部汽車,由外麵回家的時候,在一條胡同口上,兩個相遇了。清秋心裏一麵念著母親的病,一麵又在惦念著怕在金家露出了馬腳,心裏七上八下,隻低了頭計劃著,哪有工夫管旁的閑事。玉芬由外麵回家,心裏卻是坦然的,坐在車子裏隻管向外亂看。這胡同出口的地方,雙方汽車相遇,彼此都開慢了許多。在這個當兒,玉芬向外看得清楚,對方開來的這一輛藍色林肯牌汽車,正是自己家裏的車子,再一看車子裏坐的不是男客,卻是女性,更是可注意的了。玉芬猜想中,以為家裏有女子坐這汽車出來,不過是道之姊妹,及至仔細一看,卻是清秋,這真是一樁意料所不及的事了。恰是清秋低著頭的,又好像是躲開人家窺視她似的,這讓玉芬更加注意了。她這樣跑出來,決不會得燕西同意的。別的事我不能說,至少的成分,是跑回娘家去,商量分家的事。看她不出,她倒是先下手為強了。我回去得查一查這件事,看看這分家的意思,是誰先有意?這樣一味的沉思,汽車不覺到了家門口。自己下車走進大門,門房站在一邊,玉芬便問道:“七少奶奶剛才坐車出去,你們知道嗎?”門房看她那樣切實地說著,不敢說是沒有出去,隻得隨便用鼻子哼了一聲,答應是不錯的樣子。玉芬一聽這話,站著偏了頭問道:“大概她回娘家去了吧?誰叫人開這輛好汽車走的?這件事若是讓七爺知道了,我看你們是吃不了兜著走呢。”門房道:“不是七爺自己跑出來吩咐開這輛車,我們也是不敢開的。”玉芬臉一沉道:“這要是七爺對你說的,那就好。”說畢,挺著胸脯趕快地就向裏邊去。

鵬振在屋裏軟榻上躺著,一聽到嘚嘚一路皮鞋聲,就知道是玉芬回來了。他自己跑出屋來,擰著了屋簷下的電燈,等玉芬進去。玉芬笑著和他點了一點頭道:“勞駕。”玉芬進了屋子,鵬振跟了進來。鵬振隨手將房門向後掩著,就輕輕地對玉芬道:“密斯白對於這件事,態度怎麼樣?總是出於讚成的一方麵吧?”玉芬皺了皺眉道:“無論什麼事,總是不宜對你商量的。若是對你說了,你總是不能保守秘密的。我去商量了,有沒有結果,我自然會對你說,何必掛在口頭?若是讓別人聽去了,你看夠有多麼大麻煩?”鵬振道:“我哪知道你總會對我說呢,我是個性急的人,心裏有了事,非急於解決不可。”玉芬向他連連搖著手,又擺著頭道:“不要說,不要說,我全明白了。”說畢,向椅子上一坐,左腿架在右腿上,兩手十指交叉,將左腿膝蓋一抱,昂著頭,卻長歎兩口氣。鵬振心裏倒是一嚇,這是什麼事得罪了她?要她發出這種牢騷來。剛才問了她一句,已經大大地碰了一番釘子。若要再問,正是向人家找釘子碰,恐怕非惹得夫人真動氣不可,還是不說的好。於是將兩手插在西服褲子袋裏,半側著身子,望了玉芬,隻管出神。玉芬道:“你不要疑神疑鬼的,做出那怪樣子來,我老實告訴你,我們所做的事,是德不孤了。”鵬振搶著問道:“真有這樣的事嗎?這真怪了!誰?誰?”玉芬於是將在胡同口上碰到了清秋的事,對鵬振說了一番。因道:“你想,她這樣更深夜靜溜了出去,又是燕西同意的,不是有重要的事,何至於此?冷家是有名的窮親戚,趁火打劫的,還不趁我們家裏喪亂的時候,拚命地向家裏搬嗎?我倒要去探探老七的口氣,看他說些什麼?”鵬振連忙搖著手道:“這可使不得,誰都是個麵子。你若把人家的紙老虎戳穿了,不但難為情,而且他以為我們有心破壞他的秘密,還要恨我們呢。”玉芬笑道:“你以為我真是傻瓜嗎?我不過試試你的見解怎樣罷了。不過他們也走上這條路了,我們可別再含糊,回頭我多出了主意,你又說是女權提高,我可沒有辦法。”鵬振笑道:“我幾時又說過這種話呢?我沒有你給我搖鵝毛扇子,我還真不行呢。”說時,比齊兩袖,向玉芬深深地一揖,然後又走進一步。玉芬一掉臉道:“你可別患那舊毛病,你可知道你在服中?我雖不懂什麼叫古禮今禮,可也知道什麼叫王道不外乎人情。”鵬振臉一紅道:“我又患什麼舊毛病?不過說一句實心眼兒的話罷了。”玉芬也不計較,自到後房去,換了一件舊衣服,一雙蒙白布的鞋,出了房間,卻向佩芳這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