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件事,起初是四五個人知道,過了兩天,就變成全家人知道。就是金太太的耳朵根下,也得著這件事一點消息。金太太對於清秋,本來沒有什麼懷疑之點,這種消息傳到她耳朵裏去,她雖不全信,可是清秋回家去了一趟,這總是事實。覺得這孩子,未免也有點假惺惺。在表麵上,對於一切禮節,都很知道去應付,怎麼在這熱孝之中,竟私下一個人溜回家去了?這豈不是故意犯嫌疑?然而平常一個自重的人,決無去故意犯嫌疑之理。那麼,清秋這次回去,總是有些原因的了。金太太這樣想著,就把以往相信她之點,漸漸有點搖動。等清秋到屋子裏來坐的時候,金太太的眼光,便射到她身上去,見她依然是那樣淡然的神情,就像不曾做一點失檢事情樣子。這可以證明她為人是不能完全由表麵上觀測的。當金太太這樣不住地用眼光看清秋的時候,清秋也有些感覺,心裏想著,婆婆為什麼忽然對我注意起來了?是了,現在是時候了,這身腰未免漸漸地粗大起來,她一定是向我身體上來觀察,看著到了什麼程度。雖然這件事情,遲早是要公開的,然而在這日期問題上推起來,最好是事先不要說開。因為心裏這樣想著,金太太越去觀察她,她越是有些不好意思,這錯誤就擴大起來。
在喪期中,內外匆忙,人心不定,日子也就閃電似的過去,不知不覺之間,已過二七,家中就準備著出殯了。對於出殯的儀式,鳳舉本來不主張用舊式的。但是這裏一有出殯的消息,一些親戚朋友和有關係的人,都紛紛打聽路線,預備好擺路祭。若是外國文明的葬法,隻好用一輛車拖著靈柩,至多在步軍統領衙門調兩排兵走隊子而已,一個國務總理,這樣的殯禮,北京卻苦於無前例。加上親友們都已估計著,金家對於出殯,必有盛大的鋪張。若是簡單些,有幾個文明人,知道是文明舉動,十之八九,必一定要說金家花錢不起了,家主一死,窮得殯都不能大出。這件事與麵子大有妨礙了。有了這一番考量,鳳舉就和金太太商量,除了迷信的紙糊冥器和前清那些封建思想的儀仗而外,關於喇嘛隊、和尚隊、中西音樂、武裝軍隊都可以盡量地收容,免得人家說是省錢。金太太雖然很文明,對於要麵子這件事也很同意,就依了鳳舉的話,由他創辦起來。鳳舉因儀仗雖可廢,但是將匾額挽聯依然在街上挑著,這卻無傷大雅。這樣一來,提取那稍微有名者送的挽聯,一共就有四百多副。每人舉著一副,也就有四百多人。同時把各區半日學校的童子軍都找了來,組織一個花圈隊,這也就夠排場,抵過舊式的儀仗有餘了。鳳舉還怕想得不周到,就問朋友們還有什麼熱鬧的辦法沒有?他一問,大家也就少不得紛紛貢獻意見。有兩個最奇怪的建議,一個主張和清河航空廠商量,借一架飛機來。當著出殯的路線,讓飛機在半空裏撒著白紙。一個主張經過的路線所有的商家都下半旗。這一件事,並不難,隻托重警察廳,通知一聲就是了。鳳舉也覺這個辦法很好,大可以壯壯麵子。照說,父親在日,很替國家辦些大事,而且這次病故,政府也有個哀恤令,這樣鋪張,也不過分,就托人去辦。航空廠那邊首先回了話,說是沒有這個前例,不敢私下答應,總要陸參兩部有了命令,才敢照辦。警察廳裏人聽了,卻連信也沒有回。鳳舉很是生氣,說是總理在,他們要巴結差事,還怕巴結不上,這樣小而小的兩件事他們都不肯辦,真是勢利眼。不過他們要這樣勢利,權不在手,沒有他們的法子,也隻好算了。
又過了兩天,便是出殯的日子,早一晚上,全家電燈放亮,就開了大門一晚到天亮。次日上午,親友和僚屬們前來執紼的,除了內外幾個客廳擠滿了,走廊上及各人的書房裏,也都有了人了。全家紛紛攘攘。鳳舉兄弟除了履行已措置妥當的大事而外,其餘的事,自己都不能過問,一例讓劉守華和朱逸士去主持。裏麵太太小姐們,又是哭哭啼啼,覺得死別中又是一層死別,自然也是傷心極了,哪裏能過問一切瑣事?所有內外都是紛亂的。出殯的時間,原是約定了上午九點鍾,但是一直到上午十點鍾已經敲過,一切儀仗都沒有預備妥當,還是外麵來執紼的等得不耐煩,紛紛打聽什麼時候可以走,這才由辦事人裏麵推出兩個人來主持,將棺柩抬出去了。女太太們,跟著來送殯的,都坐著馬車汽車,有車子的親友們,知道金家搜羅車輛很費事的,大家都帶了車子來。親友裏麵最窮的,自然是冷家一門。冷太太雖然身體不好,但是據清秋說,所有的親戚,沒有不來送殯的,她心想,這一門親戚,隻有自己一個人,雖然清秋的舅父,也可以代表,然而他姓宋,不姓冷,究竟又隔了一層了。因之將家事交給了韓媽,也到了金家來。這金家支配送殯車輛的人,對於金氏幾門至親,知道都有車輛的,就不曾支配著。因為不曾和有錢的親戚支配,連這個無錢的親戚,也就算在內。清秋自己,又是在混亂中,跟著大家出門,對於母親車輛這一件事,也不曾想到。大家送殯的女眷們,到了大門口,紛紛讓帶來的底下人去找車。沒有車的,早經這邊招待好了,分別坐上署著號頭的汽車與馬車。這倒把冷太太愣住了,自己沒車子帶來,也不知道要坐這裏的車子有什麼手續,不要胡亂地來,一失儀,就給姑娘丟臉了。這些送殯的車子,除了家屬而外,數目太多了,都是沒有秩序的。哪輛車子預備好了,哪輛車子便開了走。車子開著走了三分之二了,冷太太還是在大門口徘徊著,沒有辦法。看到一個聽差似的人,便將他攔住道:“勞你駕,將我引一引,我們親戚送殯的車子,哪些是的?”那聽差的又不認識冷太太,便道:“老太太,我也摸不清。你的車子是多少號碼?我給你找個人查查去。”冷太太一時說不上來,他也沒有等,見人群中有個人和他招手,他就走了。冷太太隻得重新進大門,找著門房,告訴要坐車子。門房認得她是親家太太,便迎了上前笑道:“沒有給你預備一輛車嗎?”冷太太道:“也沒有人來通知我,我哪裏知道?”門房笑道:“這天家裏也真亂,對不住你,我給你外麵瞧瞧吧。”門房出去了一會兒,笑著進來道:“有了,有了,是王家那邊多下來的一輛車,正找不著主兒,你要坐,就坐了去。”冷太太也未曾考量,是哪個王家?以為是給親戚預備的車子,這個不坐,那個就可以坐了去。因此就讓這門房引導著,上了那輛車子。這輛汽車,開的時候,門口停的車子,已經是寥寥無幾了。這汽車夫將車機一扭,擺著車頭偏向路的一邊,卻隻管超過一些開了的汽車去。一直開過去三四十輛車子,再過去,就是眷屬的車子了,車夫才將車子開慢,緊跟著前麵的車子走。
在這送殯的行程中,無所謂汽車馬車人力車之別的,所有的車子,一律都是一尺一尺路挨著走。冷太太所坐的車,是玉芬娘家的車子,當然車夫會把車子開到王家車子一處。王家自己,本隻有兩輛汽車,今天除了自家兩輛汽車都開來而外,又在汽車行另雇兩輛汽車。玉芬的大嫂袁氏,原把自己的車子留著自坐,但是一出門,白秀珠卻臨時坐了哥哥的汽車送殯來了。一見袁氏,便在車子裏招手。袁氏走到車邊,扶了車門道:“你怎麼這時候才來?”秀珠道:“你有什麼不明白?我是不願到金府上去的。但是金老伯開吊,我沒有來,送殯我可不能不來。我叫了這裏的聽差打電話給我,一出了門,我就趕來,送到城外南平寺,行個禮我就回去的。”袁氏笑道:“喲!你至今……”說到這裏又忍回去了,改口道:“你車上還搭人嗎?要不,我坐你的車,一塊兒談談,我們好久不見,也該談談了。”白秀珠道:“歡迎歡迎。”口裏說著,已經是把車門打了開來,於是二人同坐在車內談心。袁氏偶然一回頭,卻由車子後窗裏看到後麵緊跟著一輛車子,乃是自己的,因對秀珠道:“我坐著你的車子,我的車子,倒……”說時,把後麵車子看清楚了,呀了一聲道:“這是誰?這樣不客氣!哦!是了,這位老太太,我也見過一回的,不就是冷清秋的娘嗎?”秀珠聽了這句話,也不知是何緣故,臉色立刻轉變,問道:“冷清秋的娘?你的汽車幹嗎讓給她坐?”袁氏道:“我和她並不認識,怎會把車子讓給她坐?我想,她總以為是這邊金家的車子,糊裏糊塗上去的,反正我也不坐,就讓她坐到南平寺去吧。”秀珠道:“我不看你往常的麵子,我非逼你上自己的車子去不可,這一趟算讓你坐去。有話在先,回來要坐我的車子,可是不行。”袁氏笑著伸手將秀珠的臉蛋掏了一把,笑道:“你這個人醋勁真大,到現在你這股子酸勁還沒有下去。我聽說現在金七爺和你慢慢恢複感情了,你也應該變更態度呀。”秀珠將臉一偏道:“廢話!恢複感情怎麼樣?不恢複感情又怎麼樣?”袁氏笑道:“事在人為呀!有本事,人家在你手裏奪過去,你再在人家手裏奪過來。”秀珠鼻子裏哼著,冷笑了一聲。袁氏道:“得!我瞧你的,反正這日子也不遠啦。”秀珠微微點了一點頭,又冷笑了一聲。袁氏和秀珠,雖不十分親密,然而因為玉芬和秀珠要好的關係,她也就不把秀珠當做外人,因此彼此都很隨便的說話。這話一談開了端,袁氏就不斷地和她談起燕西的事來。這話越說越長,汽車一直到了南平寺,已然停在廟門口了。秀珠道:“到了,下車吧,倒走得不慢。”袁氏將手表抬來看了一看,笑道:“十點鍾動身,現在一點多了。還不慢?”秀珠道:“下車吧,不要多說了。”於是二人夾雜在許多男女吊客之間,一路走進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