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回 對客道煩憂初嚐苦境 替人流急淚重見殘裝(2 / 3)

燕西是不大理會各人的意思,就問坐在身邊的鵬振道:“三哥對於這件事,持著什麼態度?”鵬振沉吟著道:“真是大家要搬出去的話,那也好,我的意思,以為各人組織了小家庭,大家有一種方便。”燕西淡笑一聲道:“現在倒是我好了,大家庭也好,小家庭也好,對我反正無所謂。我一個人,哪裏也好安身。”鳳舉道:“你這叫胡說!難道你的孩子和媳婦,就聽其自然的消失,不去找了嗎?”燕西道:“就是找回來的話,她也未必能和我合作,我覺得她不下散夥的決心,是不會走的。夫婦勉強結合,那也沒有一點趣味,倒是這樣的痛快。”他如此一說,滿屋子的人,又是一次默然。還是燕西歎了一口氣,站起來道:“大家別這樣愁眉苦臉的了,有什麼開心的話,大家談上一談吧。”鶴蓀向朱逸士道:“你看到哪裏有適合的房子沒有?我倒不必要大,隻要幹淨點就行了。”朱逸士笑道:“你這個‘大’字當然是以現在府上的屋子為標準。可是比這小下去,三間房是小,一間也是小,究竟要小到什麼程度才合適呢?”鶴蓀笑道:“當然不至於小得到一間或三間房那種程度,像你們住的那個樣子,也就行了。”鳳舉聽到鶴蓀所說,竟是搬定了,心中很不高興。但是果然老太太有了這個意思,兄弟們是遵慈命而行,自己哪裏幹涉得了?皺了皺眉道:“這都是急其所緩的話。現在我們先要談到火場上的善後問題,你所說的,又不是今天明天的事,忙什麼呢?我看燕西倒應該到裏麵去,向母親請示一下,應當怎麼樣去對付冷家?”燕西道:“我悶得了不得,這些人在這裏,大家談談,也可以解解煩悶,你一定要我去見母親做什麼?見了母親,也不過是多挨幾句罵。要找人,隻有兩條路,一條是在報上登廣告,一條是到區署裏去送個報告單子,報告走失,讓他們通知城內警察去留意。這兩件事,似乎都此路不通吧?叫我滿街滿市找去,我可辦不到。”鳳舉道:“沒有法子想,難道就如此置之不理不成?”劉寶善點了點頭道:“這是規規矩矩的話,七哥總應該和老太太去商量一下,事已至此,總還是圖個結束,不再擴大才好。”燕西道:“怪話了。還擴大些什麼,再燒一次房子不成?就算冷家和我要人,也不是我轟走的,何況我金家還有一個小的陪著去呢。”朱逸士正著臉說道:“這倒是正話,置之不理,總是不好。想辦法不想辦法是一事,辦法行得通行不通又是一事。若是老太太方麵不免責備兩句,這也沒有關係,總不能因為老太太責備,你就永久不見老太太。”燕西因大家都勸他去見母親,不便堅持不去,慢慢地站起來,微歎了一口氣道:“真是讓我沒有法子!”說了這話,於是緩緩地踱出客廳門,走向金太太屋子裏來。

金太太正躺在一張睡榻上,手裏拿了一掛佛珠,一手掐著,一手數著,眼睛微微閉著,似乎是心無二用。燕西緩緩走進來了,她依然在掐著佛珠,並不睜開眼來理會。燕西本想叫一聲媽,也不知道什麼緣故,這個生平最先會說的一個字,竟一時說不出來。既不能驚動母親,又不能來了之後,轉身就走開,隻得在母親對麵一張椅子上隨身坐下。他手碰了桌上的茶杯,叮當一下響,金太太這才睜開眼來,冷笑一聲道:“你還有工夫來看我?你不是很忙的嗎?”燕西手扶著桌上的茶杯,轉著杯子,遠遠地看看杯子上的畫,並不曾做聲。金太太道:“你現在腦筋有點麻木不仁吧?怎麼燒了房子丟了人,你還是一點沒有事似的?”燕西道:“我怎麼會沒事似的呢?我到現在為止,還是坐立不安。可是坐立不安,也隻能急在肚裏,難道我還擺在臉上,隻管又說又哭地道著苦情不成?”金太太道:“事到於今,我也管不了你們了,我決計搬出這屋子去。”燕西手拿著茶杯,隻管轉著看花紋,許久,歎了一口氣。他又望了金太太正要說什麼,隻聽李升在外麵叫道:“這樣熱的天,就是沒有什麼危險,那裏一股火氣沒有退,也不該過去,現在打傷你,你怪誰哩?主子家裏,有這種不好的事,你倒要討小便宜?”金太太便喊道:“李升,你說什麼?”李升走到房門外,隔著紗簾子道:“那廚房裏一個打雜的,他跑到火場上到土裏去掏東西,牆上落下幾塊磚頭,由耳朵邊斜劈下來,肩膀上打腫了。他要跑來求求太太恩典,給他幾個錢養傷,我把他罵了一頓。你想,上上下下,大家心裏都怪難過的,他還要來求恩典,這種人簡直是沒有心肝。”金太太道:“他在火場裏去掏東西,什麼意思?”李升道:“他以為七爺屋子裏,金銀財寶是燒不了的,一定都埋在亂瓦亂磚裏頭,他趁著家裏人都沒有心思,想先掏出一些去。太太,你想這東西可惡不可惡?”金太太歎了一口氣道:“人心都是這樣的。無知識的人,也就不必和他去計較了。”李升道:“我倒在土裏頭刨出一個小扁箱子,大概是七爺的,外麵還沒有壞,好好還鎖著呢。”燕西由屋子裏搶了出來道:“還有個箱子嗎?怎麼樣的?我看我看。”李升手上提著一隻二尺上下的長方形扁箱子,舉了一舉道:“你瞧,這不是?”原來這是一隻綠漆鐵皮的小箱子,原是放些信件和紙張零碎的,也不記得是擱在什麼所在。有了鐵皮保證,竟未燒著,這倒是出於意外的一件事了。金太太在屋子裏問道:“找到一個什麼箱子?裏麵有什麼嗎?”燕西道:“不相幹,是個裝文件的箱子。我書房裏有一把同樣的鑰匙,等我拿去開開看。”說時,連忙提了箱子,就向書房裏跑。找著鑰匙,將箱子打了開來,隻一掀蓋子,自己倒失聲笑起了。原來裏麵這些文件,都燒成了焦黃的,手伸著一捏,卻是一把灰。因為箱子,雖是鐵皮包的,不能燒壞,然而這種熱氣,總可以傳了進去,隔了箱子,就是這樣把紙給煉焦了。手提箱子,走到廊子外,就向地上一倒,以為這也不值一顧了。然而這樣一倒,卻是當的一聲響,將腳撥開紙灰一看,原來這紙灰裏麵,藏著有一麵鏡子呢。彎腰拾起來,不覺自己是一怔。記得結婚後幾天,自己端了照相匣子,和清秋照了好幾張相。有一張相,在鬆樹下麵,堆了幾盆菊花,清秋側著身子看花,姿勢照得好極了。自己一高興,配了個圓鏡框子,一麵玻璃磚的鏡子,一麵是薄玻璃蓋著相片。就放在桌上,不料一個不小心,把鏡子打破了,自己臉上,當時很是不好看,幸而清秋不在屋子裏,趕快藏在箱子裏。心裏還想著,等到將來彼此年老了,把這相片取出來,打破迷信。現在鳳去樓空,這事倒真有些可信了。心裏如此想著,手上捧了一個破鏡框子隻是出神。身後有人問道:“站在太陽裏做什麼?不怕曬人嗎?”說著話,那人已將鏡子接了過去。回頭一看,原來是梅麗。梅麗接過那鏡子一看,隻見裏麵夾了一張相片。那相片由鏡框子夾縫裏,漏出來大半截,都燒糊了。那在鏡子裏的大半截,隻剩了清秋大半截影子。她接著,也是許久不做聲。燕西原來出神,被她接過,就醒悟過來的。現在看到如此,便道:“你老看著做什麼?”燕西隻管如此問,梅麗卻是不做聲,依然怔怔地將鏡子拿著。那鏡子上麵,卻滴了幾粒水珠。燕西低頭一看,原來她哭泣著,已經滴下淚來了。燕西道:“你這是做什麼?”他不問則已,他一問之後,梅麗索性哭得息率有聲,那淚珠像拋沙的一般流了下來。燕西道:“你這是怎麼著?站在大路上哭,人家看見,還以為是我欺負了你呢!”梅麗道:“你不欺負人嗎?你你……你多損呀?我看著這相片,好像清秋姐就燒死了一樣呢。”她說著話,一扭身子就跑了。燕西聽她所說,雖是小孩的話,然而自己心中,為了這事,卻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趕緊走回書房裏去,將房門一關,兩手托了頭,靠著書桌坐了。自己不知道坐了多久,有人敲著門,連叫了幾聲七爺。燕西糊裏糊塗地叫了一聲進來吧。卻是金榮推門進來,低聲道:“唉!你也別傷心,保重身體要緊。前麵客廳裏,開一大桌飯,我怕你吃不下去,叫廚房做些清淡的,送到屋子裏來吃好嗎?”燕西道:“不必,我吃不下去。”金榮道:“你總得吃一點,餓著肚子也是無濟於事。”燕西站起身來,又複坐下。金榮見他有些徘徊不決的樣子,又道:“七爺,你早上一點東西都沒有吃,總得吃一點。到了下午,你總還有些事,若是一點東西不吃,你會病的。”燕西歎了一口氣道:“像這日日向下落的家庭,死了倒也幹淨,省得用眼睛來瞧,也省得傷心。”金榮道:“你吃得了多少,你就吃多少,可是你到大家一處坐著談談心,也是好的。”燕西站了起來一頓腳道:“好吧,我就依了你的話。”他說著,就走向前麵客廳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