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回 上室迎賓故談風土好 大庭訓子嚴斥羽毛豐(2 / 3)

燕西見母親並沒有什麼話說了,究竟看不透這是何緣故,隻好又陪著他回到書房裏去。這樣一來,燕西心中,固然是納悶,就是謝玉樹自己,也未嚐不納悶。這位老伯母,無緣無故地把我叫了進去,不曾談一句什麼重要的事情,隻是談些閑話,用意安在呢?燕西叫了我進去的,是什麼意思,自然他一定知道。因笑問道:“伯母今天考了我一頓風土人情,我是樣樣照實說。你在旁邊聽著,我有什麼失儀的地方沒有?”心裏想著,燕西說話,從來是不大留神的,如此一問之後,多少總可以探得他一些口風。便望著燕西的麵孔,看他如何回答?燕西躺在藤椅上,倒很自在,笑道:“我看家母很同情你的話,你有什麼失儀?”謝玉樹原坐在他對麵椅子上,這時站起來,在屋子裏踱來踱去,閑閑地道:“明天到冷家去的事,我倒想請示一二,可是你不提,我也不敢冒昧先說。”燕西道:“就是我,也不知道家母請你去說話,是何用意呀,你叫我又說些什麼呢?”謝玉樹聽了如此說,這話倒有點不便追求,不過自己心裏,對這事已是很歡喜的了。因道:“這樣一來,明天到冷家去的事情,倒顯著又重大些,更是讓我們不勝其任了。”燕西道:“那也無所謂,我們是預備最後一著棋的了,這都是些陪筆,辦得不好,沒有關係。”謝玉樹道:“最後一著棋,是怎麼一著棋呢?”燕西微笑一笑道:“暫時倒也不必發表。”謝玉樹向來是抱沉默態度的,便也付之一笑。這天晚上,在金家住了一宿,次日用過早點,便向落花胡同冷家去。到了那裏一問,冷太太不在家,宋潤卿也不在家。韓觀久出來說了幾句話,牛頭不對馬嘴,一點沒有結果。謝玉樹隻得無所得回來,向燕西報告了一番。燕西態度冷冷的,卻也不做什麼表示。謝玉樹急於要回學校去,隻對燕西說,請代向伯母告辭,便走了。燕西自然把這話回複了母親,金太太聽說,卻也是很淡淡的,倒不明原因何在?隻是她隨後叮囑了一句,今天你無論有什麼大事,也不必出去,可在家裏吃晚飯,我有要緊的話說。燕西料著是為了清秋的事,便答應了。

這一餐晚飯,因為兄弟們都在家,還有幾位朋友,大家又都在客廳裏聚餐。吃過飯,閑談了一陣,金榮進來說:“老太太叫大爺二爺三爺七爺都去。四姑爺也去,有話說呢。”鳳舉一聽,便知大有原因,對在客廳裏的拱拱手道:“各位請便吧,我們不定什麼時候出來了。”燕西先走了出去,一會兒又走了回來,向在座的劉寶善道:“二爺,你若是沒事,先別忙著走,我還有話對你說呢。”劉寶善道:“可以。就是我回家去了,你打一個電話給我,我就來。”燕西也不曾多說,就隨著兄長們,一塊兒到上房來了。到了金太太屋子裏,隻見外屋坐滿了人,金太太膝下子女,竟不曾缺一個,另外還有位平輩的二姨太。這樣看起來,一定是有什麼重大事情商量。心想,自己的亂子,惹得大了,母親若發起脾氣,當然是找著自己先申斥一頓。這樣看來,倒不如坐遠一點,省得首當其衝。金太太坐在靠椅上,將全屋的人看了一周,大家坐定了,便先開口道:“很好!都在這裏。我叫你們來,你們心裏應該也明白。”說著,又向大家看了看。大家都覺得情形非常嚴重,哪個敢插嘴說話?因之雖然滿屋子是人,屋子裏卻是一點聲息沒有。然而大家不做聲,形勢又非常之僵,更是不便。隻是劉守華是個外姓人,不在嚴重情形之下,不受什麼恐懼,便微笑道:“這話說別人可以,我就不大明白。”金太太道:“無論明白不明白,當然我不能說那樣一句就算了事。”說著,想了一想,因道:“昨天我不是提議大家散了嗎?你們不要以為我是一句氣話,這是實話。你們想,這一大家子人,每月叫我拿出一兩千塊來養活著,那算一回什麼事?我不想兒女養活我,老實說一句,我一個寡婦,也不能這樣揮霍去養活一群兒女。”金太太說到這裏,臉色又是一正。大家心裏已是恐慌,還敢說什麼?依舊是默然無語。金太太道:“一切過去的舊賬,現在不必算了,算也是無益。你們弟兄和你們姊妹,除了梅麗而外,大家都可以自立的了。先說鳳舉,你父親在日,你就在政界裏混著,你父親所認識的人,你認識一大半。縱然世態炎涼,現在差你父親一點力量,然而人家總不好意思絕對不幫忙。要不然,以前你在外麵交際,忙些什麼?佩芳也是很識大體的,撐起門戶來,將來在我以上。你兩人應當有辦法。鶴蓀呢,辦事能力雖差一點,守成是行的。有慧廠大刀闊斧地幫著他,生活也不成問題,而且慧廠很羨慕西洋的小家庭生活,自然分出去有辦法。”說到這裏,就應該輪著鵬振夫婦了。玉芬搭訕著自起身倒了一杯茶,手捧了杯子,慢慢喝著。金太太先望了一望她,然後對了鵬振微笑道:“你處事很精明,不過用起錢來,也就有點糊塗。這一件事,我不免替你發愁。好在玉芬很能補你這點不足,你也非要她來幫助你不可。”玉芬偷眼看婆婆的臉色,有很嚴肅的樣子,於是又把手上那個茶杯,依然送到茶幾上去。不敢在原來的地方坐,坐到更遠的一把椅子上去。金太太也很鎮靜,當她走動的時候,並不說話,及至她坐下了,才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過猶不及,無論什麼事,太做過分了,總也是不妙。我告訴你們大家一句話,以後做事,總要適可而止。”大家聽了這話,雖然知道是指著玉芬說的成分居多,然而言外之意,未嚐不兼指著大家。所以在這種情形之下,誰也覺得麵子上難看,都不能做聲。金太太道:“我這幾句話,還得補充兩句,就是這個年月,人跟著人學,大家都學機靈了。自以為機靈,要去把人當傻子。結果,也許傻子玩機靈人。多少人都是自作聰明,結果是聰明自誤了。”這幾句話,分明是指著玉芬了。玉芬雖極力地鎮靜著,然而臉上總是不斷地一陣一陣發熱,跟著自然也有些紅了起來。金太太見她雖泰然坐著,眼皮下垂,可是不能平了視線看人,知道她已夠受的了。於是鼻子哼著冷笑一聲道:“燕西不必我說了,一天到晚,都是計劃著出洋。出洋也是好事,不到外國去鍍一回金回來,是不值錢的。不過也要看是什麼東西鍍金,像你現在這樣學問,未必需要鍍金吧?可是總而言之一句話,在你們自己,都以為自己了不得了。我好比一隻燕子,把這一窠乳燕都哺得長著羽毛豐滿了。那麼,這一個燕子窠,也收藏不下,大家可以分開來,自己去築巢,自己去打食。老燕子力有限,不必再來為難它了。哺長大了一窠燕子,老燕子已經去了一春的心血,也該讓它休息一下。自己會飛自己會吃,還要老燕子一個一個來哺食,良心也不忍吧?我這樣說著,話總算很明白。你們也不必過於孝順了,有話隻管當麵說。我現時是在氣頭上,也許我的話不對。”所有在座的人,都受了一頓教訓了,哪個還敢在這個時候去向金太太回話,都默然地低了頭。鳳舉究竟是個居長的人,對於這件事,本來不能漠然置之,現在母親又再三聲明了一回,大家有沒有話說?若是不做聲,不但是對分居的事,業已承認,就是母親剛才所申斥的那一大段話,也完全承認了。隻得將身子挺了一挺向著金太太道:“母親這段提議,本來好幾次了,我們晚輩除了自己承認無用而外,還有什麼話說?不過母親昨日所說每月貼出家用一兩千元的事,那是一時的情形,當然不能永久這樣下去。這件事不妨我弟兄幾個來商量一下子,大家分別負責。”說著,看了三個兄弟一眼。金太太淡笑了一聲道:“你還不改這大爺的脾氣,什麼大問題,都是一句稀鬆的話就解決了。分別負責,你就有那樣的力量,恐怕還沒有那個權柄呢?你們掙幾個錢,還是拿去開心用吧。我還有幾個死錢養老,用不著你們出份子來養活我的。”鳳舉碰了這樣一個釘子,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接著向下說吧?母親把話都說死了。不接著向下說吧?在許多人當麵,很現著自己無用。於是也微微一笑道:“誰又敢自負是有用的呢?不過兒子養娘是一個問題,能供養不能供養娘,又是一個問題。”金太太道:“這一層你不必顧慮,以為你們離開了我,人家就會責備你們不孝順。這個不成問題,是我不要你們養,並不是你們弟兄不養我。”慧廠見大家在座,隻管受著教訓,卻沒有一個人理直氣壯能答複兩句的,於是站了起來道:“媽這些話,教訓得很對,我們都應當接受。老實不客氣一句話,哪個要獨力撐持這個家,當然是不容易。要說合作,為的是顧全麵子嗎?分居並不見得有損麵子。何況合作的家,一國三公,大家攤錢,大家出主意,也許倒惹些糾紛。分開來,大家獨立組織小家庭,自尋發展,母親願意到哪家去看看,就到哪家去看看,大家不敢說是能比以前好,對於母親,當然是盡力而為。母親不管理這麼大的家,也可以少操許多心了。這又並不是爭田奪地來分開的。這是由大組織化為小組織,由一種保護勢力之下,各尋出路去奮鬥,這並不是有傷和氣。我們當然不敢說是羽毛豐滿,然而也沒有一輩子倚賴上人之理。現在隻是要求母親寬限幾天,等大家去找好房子,布置小家庭一切應用的東西。”潤之和敏之坐在一張沙發上,低低地道:“你聽聽二嫂說話滿口的新名詞,倒好像在那裏演說一樣。”敏之也不好說什麼,將身子碰了潤之一下。慧廠說完,依然坐下。金太太道:“那當然,我還能要你們走立刻就走不成?我今天叫大家來當麵說明了,不過就是要宣布我這點意見。大家能了解我這意思,那就好極了。其實我主意拿定了的,你們就是不了解,我也是一定這樣的辦,倒是慧廠這樣說得痛快極了。”金太太說畢,直視著大家,兒女接觸著她的眼光,都低了頭下去。在眾無異議之下,這分家一件事,可以說是成了定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