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回 決絕一書舊家成隔世 模糊雙影盛事憶當年(1 / 3)

第一百七回 俗言道:等人易久。其實燕西等鳳舉,也不過二十分鍾罷了。老遠地看見他跑回來,高舉著兩隻手嚷道:“清秋回來了,清秋回來了,我們快回去吧。”燕西聽了這話,臉上一怔。梅麗聽到,卻不由得站起來,連跳了兩下道:“好了好了,我們回去吧。”燕西等鳳舉走近前來,才低聲問道:“這是怎樣一回事?你在電話裏聽清楚了嗎?”鳳舉道:“我哪有那麼糊塗,連在電話裏聽這兩句話,都聽不清楚嗎?”燕西道:“她是怎樣回去的呢?”鳳舉道:“在電話裏,何必問得那樣清楚呢?我們不是馬上要回去嗎?等著回去再談,也是不遲吧?”梅麗連連將腳頓了幾下道:“走走!我們快回去。”說著話,已是跳到亭子外長廊下欄杆邊去。鳳舉道:“看你忙成這個樣子,你比燕西還急呢。”於是會了茶賬,匆匆地走出園來。大家坐上汽車,鳳舉對梅麗道:“大約回家之後,首先和清秋談起來的,就是你。你一定要把我們向茶房探聽消息的話,說個有頭有尾。其實她跑出來又回家去,怪難為情的,你對她還是少說話吧。”燕西道:“為什麼少說?這種人給她一點教訓也好。”梅麗道:“你這人說話,也太心腸硬著一點吧?我們為著尋她的下落,才到城外來的。我們原來的目的,不過是要知道人家的死信,於今不但人沒有死,而且還是活跳新鮮地回來著,比我們原來的希望要超過幾倍去了。你怎麼倒反是不高興?難道你不樂意她回來嗎?”燕西淡淡笑了一聲,並不說什麼。梅麗道:“你不說,我也明白,你當然是不願意她回來的了。但是據我看來,絕不是沒有辦法回來的,回家之後,你看到人家的態度再說吧。”燕西依然是不做聲,又淡淡地一笑。汽車到了家門口,梅麗一進大門,見著門房就問道:“七少奶奶是回來了嗎?”老門房倒為之愕然,望了梅麗發呆道:“沒有呀,沒有聽到說這話呀。”梅麗道:“怎樣沒有?剛才我們在頤和園,家裏打電話把我們找回來的呢。”門房道:“實在不知道這一件事,若果然有這一件事,除非是我沒有看見。”梅麗再要問時,燕西和鳳舉已經很快地走進大門,直向上房而去。梅麗也是急於要得這個消息,直追著到上房來,早聽到鳳舉大聲道:“怎麼和我們開這樣大的玩笑?”梅麗走到金太太屋子裏看時,屋子裏許多人,鳳舉手上捧了一張信紙在手上,圍了七八個人在那裏看。梅麗也向人縫裏一鑽道:“看什麼?看什麼?”鳳舉道:“別忙,反正信拿在我手上是跑不了的,你等著瞧吧。”梅麗既看不到,又不能伸手來奪,卻很是著急。金太太在一邊看到,便對鳳舉道:“你就讓她看一看吧。這一屋子人,恐怕要算她是最急的一個了。”鳳舉咳了一聲,便將那信攤在茶幾上,牽了梅麗的袖子,讓她站近前來,笑道:“幹脆,你一個人念,我們大家聽,好不好?”梅麗道:“我念就我念吧。”於是她念著道:

燕西先生文鑒:西樓一火,勞燕遂分,別來想無恙也。秋此次不辭而別,他人必均駭然,而先生又必獨欣然。秋對於欣然者,固無所用其不懌,而對於駭然者,亦終感未能木然置之。何也?知者謂我逃世,不知者謂我將琵琶別抱也。再四思維,於是不得不有此信之告矣。

秋出走之初,原擬攜此呱呱之物,直赴西郊,於昆明湖畔,覓一死所。繼思此呱呱之物,果何所知?而亦遭此池魚之殃。況吾家五旬老母,亦惟秋一點骨肉,秋果自盡,彼孑然一身,又何生為?秋一死不足惜,而更連累此一老一少。天地有好生之德,竊所不忍也。為此一念徘徊郊外,久不能決。凡人之求死,隻在最初之五分鍾,此五分鍾猶豫既過,勇氣頓失,愈不能死。於是秋遂薄暮返城,托跡女友之家。一麵函告家母,約予會見。家母初以秋出走非是,冀覆水之重收。此秋再三陳以利害,謂合則在君勢如仇敵,在秋形同牢囚。人生行樂耳,乃為舊道德之故,保持夫妻名義,行屍走肉,斷送一生,有何趣味?若令秋入金門,則是宣告我無期徒刑,入死囚之牢也。

梅麗將信念到這裏,不由歎了一口氣道:“就是這信前半段,也就沉痛極了,真也不用得向下念了。”鳳舉道:“這不是講《古文觀止》,要你看一段講一段,大家還等著聽呢。”說著,便要伸手過來,將信拿過去。梅麗按住了信紙道:“別忙別忙,我念就是了。”於是念道:

家母見秋之誌已決,無可挽回,於是亦毅然從秋之誌,願秋與君離異,以另謀新生命。惟是秋轉念擇人不慎,中道而去,知者以為君實不德,秋扇見捐,不知者以為秋高自攀附,致遭白眼。則讀書十年,所學何事?夫趙孟所貴,趙孟能賤之,本不足怪。然齊大非偶,古有明訓,秋幼習是言,而長乃昧於是義,是秋之有今日,秋自取之。而今而後,尚何顏以“冷清秋”三字,以與社會相見乎?因是秋遂與母約,揚言秋已步三閭大夫後塵,葬身於昆明湖內,從此即隱姓埋名,舉家而遁於他方。金冷婚約,不解而解矣。

秋家今已何往?君可不問。至攜一子,為金門之骨肉,本不應與同往。然而君且無伉儷之情,更何有父子之義?置兒君側,君縱聽之,而君所獲之新愛人,寧能不視此為眼中釘,拔去之而後快耶?與其將來受人非種必鋤之舉,則不如秋保護之,延其一線之生命也。俟其長大,自當告以棄兒之身世,一日君或欲一睹此贅疣,當尚有機緣也。

行矣!燕西。生生世世,吾儕不必再晤。此信請為保留,即作為絕交之書,離婚之約。萬一君之新夫人以前妻葛藤未斷為嫌,則以此信視之可也。

行矣!燕西。君子絕交,不出惡聲,秋雖非君子,既對君鍾情於前,亦雅不欲於今日作無味之爭論。然而臨別贈言,有未能已者,語雲: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虎尾春冰,宜有以防其漸。以先翁位高德茂,繼祖業而起來茲,本無可議。若至晚輩,則南朝金粉之香,冠蓋京華之盛,未免兼取而並進,是非青年所以自處之道也。願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