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姑老大人,一年以來,撫秋如己出,實深感戴。寸恩未報,會當銜結於來生。此外妯娌姊妹,對秋亦多加愛護,而四姊八妹,一則古道熱腸,肝膽相照,一則耳鬢廝磨,形影相惜。今雖飄泊風塵,而夜雨青燈,每一回憶,寧不感懷?故秋雖去,而寸心耿耿,猶不免神馳左右。顧人生百年,無不散之筵席,均毋以秋為念可也。蓬窗茅戶,幾榻生塵。伏案作書,恍如隔世。言為心聲,淚隨筆下。楮盡墨枯,難述所懷。專此奉達,並祝健康!
(冷清秋謹啟)
梅麗將這封信一口氣念完,念到最後一段,大家覺得清秋的文筆,固然不錯,就事論事,也說得很沉痛。鳳舉首先道:“我算今日領教她的筆墨,真是看不出來,一個十幾歲的女子,有這樣好的文字,前途實在未可限量。大家都說她漢文有根底,我也沒有去十分注意,於今看起來,很是名副其實。老實說一句,目前的人,恐怕還沒有誰趕得上她?”玉芬坐在一邊,就插嘴微笑道:“大哥一抬舉人,又抬舉得太過分一點了。固然像我們這種人,自然是學識淺陋,趕不上人家。可是大哥和二哥的國文,都是很好的……”金太太不等說完,便皺了眉道:“管她文章好不好,不是現在所要討論的事情。”說著,便向鳳舉道:“我接著這封信,自己真愣住了大半天,不用提心裏多麼難受。知道的呢,不過說是燕西夫妻感情不好,她不願在我們家;不知道的,倒以為是我們這一大家人,不能容物,硬把人家擠著跑了。別的我都不怕,我就怕她這一封信,輾轉傳到新聞記者手上去了,老實不客氣給我們發表出來,這讓我承認是不好,否認也是不好。”鳳舉道:“這倒不必去過慮。她這信上,明明說著自己隱姓埋名,要另去找新生命,分明是一種秘密行動。若是把這信公開出來,試問又從哪裏去秘密起來?”金太太道:“這話也難說,她若是為泄憤起見,也許犧牲她自己的成見,宣布出來,和我們幹一下子。”玉芬心裏有一個“對”字,衝口要出。她感覺很敏捷,想到剛才插嘴說了兩句話,已經碰了一個大釘子,現在怎好又去多嘴?因之嘴唇皮隻動了一動,這個“對”字又忍回去了。金太太坐在屋子裏說話,眼光是不住地四處射著的,尤其是對於玉芬,那目光是常常地照顧著。玉芬欲言又止的情形,正好是看到,便問道:“你要說什麼?”玉芬道:“我很讚成你的話,不過照她為人,不至於這樣。所以我要說,又忍回去了。”金太太未答言,點了點頭。這時,大家對於這封信,都不免有一番議論。玉芬見大家都有點惋惜的意思,她未便獨持異議,也皺了眉毛,裝出苦臉子來。金太太側著身子,坐在藤椅子上,隻是不言語,默默靜坐,慢慢地也就垂了眼淚來了。鳳舉歎道:“你又何必傷心?連老七他自己,還看得十分平淡呢。”金太太搖了搖頭道:“我倒不是這樣想。”佩芳道:“我明白,你是舍不得一個小孫子。”金太太道:“當然也有一點,但是這還不是最大的原因。”說著,兩手抄在胸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同時,便將眼光射到燕西身上。燕西知道母親有十二分不滿意的表示,但是不滿意的是哪一點?卻不能猜中,自己隻好避開母親的眼光,低了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兩腳不住地在地上顛抖著,似乎心不在焉的樣子。金太太又歎了一口氣道:“我也管不著,反正是大家要散的,與其將來鬧得不可收拾,再來散家,倒不如早早地散場,大家落個好來好去。”大家聽金太太如此說著,都不敢做聲,默然坐著。金太太站起來,將那紙長信,拿到手上,又重新看了一遍,然後遞到燕西手上道:“這個交給你吧,你也好留著做一個紀念。”說畢,又冷笑一聲道:“這算是白家小姐戰勝了,你可以把這信給她看看,隻要她相信了,也就是你一個升官發財的一重保障。”燕西聽了這話,臉上不由得紅上一陣,搭訕著笑道:“你說這話,我受得了嗎?”金太太不說什麼,又是一陣冷笑。鳳舉料著金太太動了慈善心,燕西若是不離開,還是有許多話要說他的。便向燕西瞟了一眼道:“你在頤和園那一分子跑法,想必是很累,這也應該休息休息去了。”
燕西會意,搭訕著伸了一個懶腰,就回書房去了。心裏想著,這樣一來,人既不曾死,婚姻又脫離了關係,總算如釋重負。她自己願意寫這信和我脫離關係,我也沒有什麼對她不住的。隻是自己第一個兒子,白白是讓她帶走了,心裏總不能完全拋得下。但是留了兒子,其實也不能不留他的娘,嶄新的人物,犧牲個把兒女,又值得什麼放在心上?他是一個人在屋子裏踱來踱去,這樣想著的,於是突然立住了腳,連頓兩下,表示他不以為意的決心。就在這時,書房門悄悄地有人推了開來,略聽到一些響聲。燕西心裏正在不耐煩的時候,於是用腳一頓,立刻將身子一扭道:“又是誰進來搗亂?”說時,一回頭,瞪了兩眼。但是這一回頭之下,卻是梅麗。自己還沒有放出笑容,改去怒容,梅麗已是不耐煩,將嘴一撇道:“幹嗎對我們生這樣大氣?我不是來說你什麼的。”燕西笑道:“請進來吧。我真不知道是你,我一個人在這生悶氣呢。”梅麗道:“我倒不管你生悶氣不生悶氣,我心裏擱不住事,有話就要來報告你一聲。聽二嫂說,她的房子已經看好,也許兩三天之內,就要搬走了。我也不知什麼緣故,聽了這個消息,心裏怪不好受似的。”燕西道:“什麼?他們就要搬走嗎?怎麼這樣子地快?”梅麗走進屋來,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歎了一口氣道:“這些個東西,你能都帶到外國去嗎?當然是留下的了。這幾架書格子,我都很歡喜,你就送給我吧。”燕西道:“這又不是我私人的東西,怎麼讓我送給你?”梅麗點點頭道:“這算你說了句公道話,可是我聽到說,各人院子裏的東西,都歸各人搬去,有的嫌不夠,還爭著要這樣要那樣。”燕西道:“咳!讓他們去爭,讓他們去分吧。家都散了,搶奪這些木器家具,又有什麼用?你要這書格子,你就連這些書都可搬了去。我反正是個不讀書的人,又要這些書做什麼?”梅麗點頭笑道:“你這倒幹脆,表明態度是不要書本子。”燕西兩手一撒道:“你想,從前有的是機會去讀書,我都耽誤掉了。到了現在,自己要去經營飯碗問題了,哪裏還有工夫讀書?你難道還不曉得我為人?我在你麵前還要個什麼虛麵子?”梅麗道:“這倒也說得是。不過你現在也不必煩惱,你受著拘束的事,算是完全解除了。以後你一個大人,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天下之大,一個人到哪裏去混不到飯吃?我跟你計劃著,晚上可以在飯店裏跳舞。睡到下午兩三點鍾起來,公園裏也好,戲館子裏也好,混到六七點鍾,上小館子吃晚飯。吃完晚飯,上電影院瞧電影,到了十一二點跳舞場上,正是熱鬧……”燕西皺了眉道:“你幹嗎也學了這樣一張貧嘴?”梅麗道:“我是貧嘴?就算我貧嘴吧,我猜著這樣浪漫的生活,你總是願意過的吧?”她一麵說著,一麵向外走,就回到了二姨太屋子裏來了。